北大教授上学记师从深耕细作的老先生,学语
韩敏中老师是北大外文系的退休教授,她年出生在上海,年考入北京大学,有幸师从俞大絪先生、张祥保先生。年恢复高考后,重返北大校园的韩敏中老师,受教于杨周翰先生、李赋宁先生等老一辈外国文学研究学者,耳濡目染之下,受益终生。 韩老师编写了《北大英语精读教材》,翻译修订了马修·阿诺德的《文化与无政府状态:政治与社会批评》、《她们自己的文学·英国女小说家:从勃朗特到莱辛》、《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等多本著作。 学习者品质受老先生们耳濡目染,韩老师坚信,学语言,重要的不是技能,而是语言背后的文化和思维方式,她希望大家学习语言,都能够深挖下去,挖出文化的根,把语言学活。口述韩敏中 采写 李笑岩 01. 32岁重返北大校园 “追根溯源”的作业让我牢骚满腹 年,在浙江山区教了7年初中英语的韩敏中老师,回到了归于平静的燕园。而立之年重返校园读研究生,韩敏中老师仍带着少女时期的叛逆和孩子气,她的故事,并非典型的“只争朝夕、弥补韶华”的版本,她心直口快,一度满腹牢骚。 我来读研究生的时候,其实都32岁了,但是心情就跟小孩子差不多,你知道吧?要是哪天老师不来上课,大家就恨不得欢呼,很开心,觉得今天总好轻松一下了。有一次,李赋宁先生去广州出差,我们都以为那天不用上课了,结果老先生下了火车,就赶来课堂了,当时我们特别沮丧,怎么还要上课啊! 我刚来的时候确实感到比较累,因为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读,当时想的很简单,也很狭窄,我不知道整个做学问的literarystudy,在学校是如何通过结构化的教学来体现的。我自己比较喜欢读19世纪的小说,所以让我们挑专业的时候,我就挑了19世纪英美文学研究。 结果一上来,李赋宁先生就拿TheNortonAnthologyofEnglishLiterature(《诺顿英国文学选读》)来给我们读,当时还买不到原本,所以李先生用的是台湾影印的本子。李先生是非常规矩的,他从最早的古英语时代讲起,过度到中古,然后才是现代。 尽管他布置的东西我也很认真地去读,但是我满腹牢骚,而且我讲出来了,我说人家是来读19世纪的,为什么要我们去读那么古的东西?而且那些杀龙的故事,都好幼稚,为什么要去读这些东西?心里真的是很不理解,完全没有prepareness。 第一篇作业是写英国的古老史诗《贝奥武夫》中基督教的影响,分析它成文的大致年代,上课的时候也是叫大家讨论,我不知道有什么话好说,完全是蒙的。 然后我记得杨周翰先生有一次作业是关于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好难做,我做了大概有半个本子,最后是跑到亲戚家去把这个论文写完的,因为宿舍太吵了,亲戚家里安静一点。除了读莎翁的原著,其他的剧前前后后有些地方也要涉及,杨先生会给你开一些书单,你根本也读不完,但是我会挑一些去看,受一些启发。 我记得我牢骚最大的一次,是杨先生发了一篇中古英语写的号召书,让我们回去翻成现代英语,再译成中文。大概是年前后,当时有黑鼠病,民不聊生,这个号召书组织农民市民起义,鼓动大家揭竿而起。 我们根本就不学中古英语,因为它和现代英语差太远了,根本看不懂,我就要去查现代英语的翻译,这个都不是说他课上教你,然后你依样画葫芦地去做,他就出这么个题目,然后你下面就千难万难地去自己摸索,所以我又是牢骚满腹,碰到罗建国老师,我说这我怎么做得出来!罗老师是上海人,他说:“这个要glossary的,没有glossary不行的。”然后我就知道要去找那些不常用的词典查术语表,但是心里还是非常的不理解。 02. 离家求学 异乡成故乡 从北大东门,走到韩敏中老师家,十分钟不到。家中客厅两边,各是一间书房。我们每次去采访按响门铃,盛宁老师都会出来为我们开门,和我们三言两语闲聊几句,就又倒背着手踱回书房去了。他和韩老师曾是研究生同班同学,如今共处一室,他们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各自的书房里度过。 平日里,两间书房有着频繁的互动往来,韩老师在翻译书稿时,遇到不确定的地方,会随时跑去问盛老师,她说自己是死脑筋,讹上了盛老师的活脑筋。采访中,碰到想不起的人名地名,韩老师就会立即朝着盛老师的书房喊:“盛宁,盛宁……”,或者索性直接跑过去,然后带着答案满意而归。 看着韩老师家中满坑满谷的书,仿佛看到了他们在北京度过的大半生时光。其实他们二位都在上海长大,但是韩老师说,北京这个地方很奇怪,刚来的时候什么都看不惯,但是一待下来,就不想走了。年,韩老师选择上北大,其中缘由充满着天真烂漫的戏剧性。 高中毕业以后,我的大多数同学都上了复旦,但是我为什么选择上北大呢?完全是英语之外的原因。我初中时参加了话剧队嘛,后来我两个话剧队的好朋友先后进了北大,她们回来以后给我讲了一些传奇般的故事,就像小说里一样,让我对北京产生了一种憧憬。而且我特想离开家,因为家教太严。 来北大后悔死了 刚来北大,我后悔死了,哭哭啼啼哭了半年,想家想得不得了,小孩都这样的对不对?我是年入学的,入学后有一个分班考试,我因为英文的基础比较好,所以就把一年级的课程跳掉了,直接跟着62级这一班学。第一年还蛮认真读书的,到了第二年,我读大三的时候,学习就变成secondary的了,就挑一些典型来整顿,挑的就是我所在的62级的这个班。 年轻学生都很热血,大家就说我们不要读资产阶级的东西,像狄更斯的小说,还有许国璋的教材,他们都认为是资产阶级的,都不要读,然后课程就调整了。 韩敏中老师(右二)和大学同学合影 当时我们的老师是俞大絪先生,他出生于一个非常有名的家族,是曾国藩的曾外孙女,曾留学牛津、哈佛。她自己编的《许国璋英语》第五册,这本书里的课文,应该是最重要的精读课文,当时被安排为ReadingB,然后ReadingA做什么呢?读《北京周报》,当时正值和苏修论战,一共有9篇评论文章,我们当时就读这些文件和政论文,都是从中文翻译成英文的。 我觉得当时就等于半放羊了,你也不可能安排很多练习,只有俞先生上课特别认真。俞先生很矮而且很胖,身体是菱形的,所以她从燕东园来上课,要坐一个三轮车,因为她自己走路太困难了。 回忆俞大絪先生的生动教学俞先生买了一批练习本,然后一裁两半,发给每个学生。每天来上课的时候,她就会说Letshaveaquiz,她就要测验你知道吗,结果弄得大家都很怕ReadingB。然后她会补充很多练习,讲解也很生动,我记得有一次,狄更斯的《双城记》里头有一个选段,其中有掐脖子,strangle这个词,她问是什么意思,没人答得出,她就叫了一个同学起来,那个同学也没说出来,她就跑上去掐他的脖子,我印象特别深。 后来我们又去乡下待了一年,66年6月3号,用一个大卡车把我们从乡下拉回来,校园已经完全不是平静的燕园了。 如此一直到68年,我还给抓进去关了40天,因为当时我被揭发私下里讲对江青不满的话。因为这个,我没有资格参加分配,就跟着一批同学到了唐山的军垦农场。我在那里待了两年三个月,基本上就是种稻插秧,那个地方的米很好吃。 韩敏中老师讲述军垦农场盖房子经历 那时候我们要盖房子,没有砖头,都是自己脱坯,就是拿泥土或者什么东西拌起来,做成坯,一块很厚。因为我身上还背着“罪名”,一张档案是塞在档案袋里头的,就特别努力地劳动,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多力气,我记得那种坯,我最多一次背8块在背上,8块摞起来有多厚,特别特别重,劳动之余就开会批斗自己,做思想检查,那两年多真的是很压抑地过来的。 军垦农场大合影 所以从63年进大学,到71年初分配工作。我读了一年多一点点的书,其余时间全部在运动和劳动改造。 到了71年正式分配的时候,宣布那天说我被分配到了遂昌,我还带了一张地图去,怎么也找不到这个地方,根本就不知道在哪。后来人家说是在浙江东南,金华下来以后,还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大巴车,大概我从那里折腾到有火车站至少要4个小时以上,那里是纯山区。 我从初一开始教,教了7年书,没有一个人要学英文的。我们宿舍旁边就是教室,所以我经常刚爬起来,眼睛眯一下就跑到教室去管早自修,学生哩哩啦啦的,没什么人愿意认真读书。到后来我都看穿了,头几年那些不想学的孩子,我就是把答案全部抄在黑板上,他都不要学,抄都抄不对。但是大势一变,情况就不一样了,在高考短暂恢复的那个时期,齐刷刷的,大多数学生都非常自觉地来参加早自习。 韩敏中老师和儿子 我孩子8个月大的时候,我带他进山,回到学校教书,走在盘山公路,我就想不能给孩子报户口,必须得出来,当时真的是有这样的思想,因为我觉得在这里头太闭塞了,但是当时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后来几乎一听说有考研究生的可能,我没有任何犹豫,把你一个人丢在山区,其实同事对我都挺好的,但我觉得我在那里是个loner,也实在不甘心说难道我的孩子以后就在这里长大,所以我就一边教书,一边复习考研。 我妹妹只上到初一就下乡劳动了,后来恢复高考,我妹妹来信了,说她想考英文专业,我说那行,你找一个课本,做点作业给我看,我一看,我说天呐,她不知道比我所有的学生要好多少,我说你赶快做作业我来给你改,等于说我用通信的方式,对她略微加以指导。 妹妹考上了大学 我记得很清楚,那年我大概走了三四天才到家,正好赶上一场大雪,因为大雪天要出山经常会翻车,翻车你就完蛋了,但我还是坚决要回去,因为儿子在家里头,很想。回到家里以后不久,大概没两天,我妹妹还在帮着我母亲做过年吃的东西,就来了一个电话,大家说是不是来通知了? 她报了三个志愿,第一个是安徽大学,第二个是安徽师范学院,第三个是安庆师专,我们希望她能考上安庆师专就好了,结果她考上了安徽大学,她自己都不相信,接电话的时候,她正好在搓上海吃的糯米圆子,不是要把那个馅放进去,然后再搓,她拿那个笤根(勺子),挖做好的芝麻馅料,一下子一激动,就这么一拗,笤根就断掉了,一下就把那个勺把插在手上了,因为是很硬的东西,这条疤到现在还留着,很幸福的疤,我们都不能相信,这太棒了。 这之后没多久,韩敏中老师也如愿拿大了北大外文系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而妹妹在安徽大学毕业后,又考取了北大外文系的研究生,后来又到美国读博士,最终留在美国生活。因为疫情,姐妹俩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面了,但是重提起妹妹这段命运改头换面的经历,韩老师比讲自己的故事还起劲。 韩敏中老师(左二)和妹妹(右二)在美国小聚,左右分别为韩老师儿媳和儿子 03. 弄堂口蹭英式下午茶 和郑佩佩结拜姐妹的少女时代 韩老师从小长大的弄堂,由鹅卵石铺就的高高低低的路,一直通到弄堂尽头。在妹妹的记忆里,弄堂的尽头是一家工厂,工厂的烟囱冒出的烟总会从窗子吹进家里,因此家里的窗总是关着,是很不愉快的记忆。但是姐姐却只记得巷子口住着一户高姓人家,大家称他们家外国人,下午四点钟,她常常跑去高家蹭英式下午茶,那家的孩子高淳莉,是她的好朋友。 高淳莉的父亲,实际上是重庆人,母亲来自英国的Yorkshire(约克郡),她父亲去英国利兹大学留学,学纺织的时候认识了她母亲,所以把她娶了回来。当时上海像这样的男方是中国人女方是外国人的情况其实蛮多的,按说应该见怪不怪,但是在我求学的时代,只要他们家里人跑出来,就有很多人要来围观,而且点着他们说外国人,外国人。 韩老师和高淳莉(前)合影 她母亲极瘦极瘦,个子很小,只会很少的中文,她讲英文我不可能听懂,只听得懂yes。但是有件事我印象很深,文化大革命当中,抄家以后,她突然不知道哪个兜里拽出10块钱,她就用很蹩脚的中文说“有10块钱”,开心得不得了。 我们小的时候,像这样的家庭通常会有自己的圈子,会有gardenparty,弹钢琴伴奏那种的,生活当然也比较洋派。 有一天我住在他们家,真的是亲眼看到,早上她父母就在床上吃东西,就像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一样。然后我经常会蹭他们家的afternoontea,大概下午四点左右,每天必有的,我经常能赶上。 像这样有个托盘,里头放着杯子,还有一个瓷器的茶壶,里头泡着茶,但英国人的喝茶是要放糖的,中国人不会放糖,然后有一些cookie。所以后来我在小说里读到英国人用afternoontea,用的什么东西,我会觉得比较熟悉。像这种,就让我对英国文化有了一孔之见的接触,是一种exposure,虽然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是他们讲英文的这些语流,我还是会有一点点感觉的。跟高家的接触,也潜在地对我将来选择念外文系有一些影响。 多年后,韩老师和高淳莉在美国重逢 从小学到高中,这其中有6年我是用功的,有6年是纯玩。 我印象中,我小的时候上海有10所女中,现在唯一保留的大概就是市三女中,因为它太有名了,这个房子是匈牙利设计师邬达克设计的,上海大量的知名建筑都是他设计的。 校园里有一块很大的草坪,草坪的周围都种了树,所以我们体育课跑米就是绕一圈,跑米就是绕两圈。然后还有一堵龙墙,比较低矮,上面画有白色的波纹,还有一个个窗口,龙墙旁边都是冬青树。我中学时候那些大礼堂都非常漂亮,跟国外的大教堂没什么太大差别,有很漂亮的画窗玻璃。我觉得,校园的美,其实无形当中,对一个人是有很多熏陶的,等于给了我无形中的美育。 市三女中 我们家住得离学校很近,我走到小学3分钟,走到中学15分钟,所以我每天早上可以睡大懒觉。中西小学和中西女中之间隔了一道墙,我家在二楼,可以看到小学操场,也可以看到中学操场。我要是生病在家,就能看到我的同学在爬后山。为什么我的同学,包括郑佩佩,经常到我家里来“造反”,就是因为特别近。 和郑佩佩一起过家家 我初一的时候认识了郑佩佩,后来她在《唐伯虎点秋香》里演华夫人,其实她十三四岁就在香港崭露头角,因为她是学芭蕾的,而且长得很漂亮,最早在邵氏兄弟拍的一部武侠片里演一个角色。我们初中时成了很要好的朋友,不光是我和她,还有好几个同学,有时候到她家里,有时候到我家里,我们甚至还结拜姐妹,很搞笑,拿枝香拜拜,可能电影里看来的,或者自己想象的,我们还跟郑佩佩学芭蕾,就踮着脚乱跳。学校发动我们做创造性劳动,我们就在郑佩佩家里做糖,大家想应该是把什么东西熬熬熬,你想初一的孩子懂什么,熬干了,最后出来一个胶块。 我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玩特别有用,玩的好处就在于头脑活泛,触类旁通。而且我现在上课不会特别的boring,跟这个玩都是有关系的。 初中时的郑佩佩 04. 高一的顿悟时刻 让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就这样一直玩到高中,我觉得年轻人成长过程当中,多少都会有这种顿悟的时刻,你突然一下就明白了,就懂事了的开端。 高一第二学期开学,有一次,总支书记在大礼堂讲话,我坐在下面听的时候,突然羞愧得不得了,觉得我怎么能够把所有的光阴都浪费在玩上呢?我怎么能不好好学习,我对得起谁呢?!就这么一下子,突然起了作用,我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就不玩了。 我知道我底子不扎实,所以我就把初中的物理、化学、数学全部自己补起来,然后数理化我每堂课都要提前预习,当天教的我一定复习,把作业做好。每天晚上忙功课,都到十一二点才睡觉,就这样我的成绩渐渐上来了,每门功课都是满分5分。 我们高中有6个平行班,我是2班,刘天佑老师当时是教导主任,他只教一个班,就择了3班,他先给班上的同学摸了个底,然后选出3个学生来,给他们开小灶,这三位同学就不必要学中学的课本了,直接学上外编的大学教材,我听了当然也蛮羡慕的。但是我其实是一个很害羞的性格,即使我喜欢一个东西,也不太会主动去争取。但是到了高二以后,我鼓足了勇气去找刘老师,我说我想参加你们的小组,他当然很高兴我来。 刘天佑老师是圣约翰大学毕业的,就是现在华东政法学院占的那块地方,经常出现在电影里头。刘老师的发音非常好听,因为圣约翰是全英文教学的。 模仿灵格风的腔调 刘老师也不给你去讲那些死的语法,而是找一些趣味读物和教材,我至今还记得灵格风(LinguaphoneInstituteLtd)那种特别装腔作势的英文,就是纯英音那种腔调,GoodafternoonMrswhite,doyouwantsometea?Strongorweak?那时候当然会模仿。如果老师重视一点,有些鼓励,十几岁的孩子就会比较related,本来你是一般性的喜欢,受到鼓励之后就会更喜欢。所以我上大学选择念英文系,跟刘天佑老师有很大的关系。 我很感谢我的中学教育,尤其是后来我非常用功的高中教育,给我整个的思想方式和学习能力奠定了一个基础。等我到了北大,5年其实我才读了1年多的书。 苦难的意义 我今天会觉得任何苦难都不是白受的,对一个人的成长有很多好处。现在的孩子可能对自己能承受什么都不大了解,觉得那样还不如死了好。但如果你不死,就都变成非常宝贵的经历。而且我觉得这些经历对读文学是太重要了,因为小说最深刻的就讲人的苦难,外国文学特别讲究experience,你没有experience,就是一张白纸。自己经历过、挣扎过,我觉得都是有好处的。 这个社会永远不会像小孩理想的那样,是一个花园世界,永远是不可能的,是非常复杂的,人与人关系非常复杂,所有这些东西我觉得都有体会,然后你还能保持善良,还能保持一种比较坦然的心态,就是非常难得的,我觉得我不后悔。 05. 深耕细作的老先生们 与我亦师亦友 和很多同龄人一样,虽然青春年华在一个漫长而糟糕的时代中稀里糊涂地过去了,但是时代的大山并没有压垮他们的生命力。三十几岁重返校园,在今天听起来似乎有些来不及了,但是对他/她们而言,黄金时代才真正地到来。 “我们读研究生的时候,杨周翰先生有一门课,这个课基本上就是叫大家讨论,然后他也参与,我想是因为他在Oxford读过,所以想把学生讨论的那种气氛“移植”过来,但是中国学生一般就是听,杨先生是真的逼你要去想,要去发现问题,然后说出一个让我信服的道理来解释它,那你回去就要做大量的功课,要真的用心做作业才能有话说。 韩敏中老师的作业 杨周翰先生有很多作业都是要你比较,追根溯源,然后建立联系。回想起来,我对所谓research的认识,那真的是一份一份作业逼出来的。我觉得我彻底服了,是有一次上杨先生开的一门大课,讲安格鲁撒克逊的编年史,然后就讲到什么时候起过大火,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传说,历史有记载的这些大事件和《贝奥武夫》这个故事之间可能有关系,让我一下子就觉得,看起来很荒诞的东西,它可能背后有一些史实,再加上早期宗教因素的影响,即使没有基督教,但是在想象力的作用下,人们会有一种对未知事物的想象和崇拜。 我一下子就觉得开了很大的眼界,我觉得我被说服了。他这样从古代开始读是对的,我前不知后不知就管这一段,很狭隘的留在一个小范围之内是错的,我就不攻自破了,不会再固守那样的观念了。如果你读当代美国文学,一点前面的东西也不读,我觉得research的广度和你认识问题的深度还是不够的。 杨周翰先生给韩老师作业写的批语 韩老师(右一)和李赋宁先生合影(中) 我本科时是很无奈,不怪任何老师,不怪任何人,我们处于这样一个时代,就碰上这些东西,没有办法。但是读研是我扎扎实实读书的三年,而且我遇到了很好的老师,这些老先生一点一滴地敬业,对学生各方面都很关心,学业上又很严格,你有毛病他都会指出,但是从来不会差你给他做事情。 我跟杨先生处特别熟,说朋友有点造次,但是真的特别亲热。 杨先生看起来是一个非常严厉的人,但是等你跟他接触,你会觉得他特别好。他没有把你当一个晚辈,老是来教育你,他不是这样子的,会跟你很亲。他买了一张书桌,就要拉我们去看,就是那种很宽大的硬木家具。 和杨周翰先生(右一)在伯克利合影 后来我们搬到杨先生楼上住,我儿子是个特别捣蛋的人,每次路过他们家就乱摁铃,杨先生也不知道谁上门打劫来了,打开门一看就满脸的笑容,然后就打他屁股,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我还记得我在美国的时候,杨先生正好开会就过来了一趟,我儿子在厨房里就问他:“a-s-s是什么字呀?”杨先生说ass,然后孩子说:h-o-l-e是什么字?就是下流话,然后杨先生明白了孩子在耍他呢,就打屁股。 就是在这间公寓的厨房里,韩老师的儿子和“杨爷爷”(后排左一)说笑 到后来你都不觉得我看见老先生就缩手缩脚的,得摆出一副特别尊敬的样子,心里是特别尊敬他,但实际上他愿意跟我们分享所有开心的或者不开心的事情。 杨先生后来得病,一开始住在北医三院,我们现在用的水都是很白很软的,但是当时杨先生用的纸就像砂纸一样,而且北医三院的厕所里全是水,上厕所还要踮着砖头。当时杨先生特别想要一个人少一点的病房,但是也不能如愿。 后来他女儿就帮他联系了一种基因疗法,要到西安去治疗。我和盛宁掺着他,就是皮包骨头,人轻的一点分量都没有了,这个人,从此就没再见过,一别就真是别过了。 韩敏中老师回忆杨周翰先生,亦师亦友 我们家住4楼,他住3楼,那天我走到三楼的时候,在楼道里听见里头打电话的声音传出来,他儿媳妇在说杨先生去世了,我就在门外呆住了,真的是特别怀念。 我想还好,他赶上了他能做事情的阶段,但是杨先生知道自己生病以后,说再给我3年还是5年,他要把他想写的东西都写出来,他就觉得可以撂下了,但他还是走得太早了,很多想做的事情没能来得及做,最后就给病魔打倒了。 我有幸碰到一些非常好的老师,到现在想起来都是心存感激,对他们非常怀念。而且你耳濡目染的,自己做起学问或者教学根本就不敢造次,不敢有一丝疏忽,从我主观上来说,要尽量地做到严谨,哪怕他们不在了,那种影响还是在的。 80年代初的时候,我要搞电视教学,实际上就是把周珊凤先生主编的《大学英语》第一册搬上屏幕,目的是为了培训中学教师。那个制作费在现在来看,简直少的可怜,但是当时是很昂贵的,那么我就要考虑怎么样能让每一分钟都能值这个钱,而且老师和学生不在一个空间,怎么样把氛围弄得好一些,我要考虑很多东西,要既严谨,有做到生动有趣,让普通人都能够接受。 当时我经常会用图片、小品来解释课本里头的语言现象,其中有一道练习题,我要找一张画来配,方便做练习,原来课本里用了sport,但我只找到一幅美国的画,所以我说是不是需要改成game?当时杨先生还在,我就跑到楼下去问他,他给我查了9本字典,然后周珊凤先生也帮我查了9本字典,最后也就认同了,因为这两个词在英国和美国使用的语境不一样。 他们没有说这是个小词,没关系的,他们从来不说这个话,严谨到有点吓人的地步,所以我们做事情也会特别缩手缩脚,不敢说我认为什么就是什么。有的人说到你们这样的水平,是不是最后就你说了算了,事实上你永远都会感到忐忑。 所以我的教案写的非常详细,就像导演的剧本一样,这个地方我需要出什么,这个时候需要插哪张图片,什么时候插进来,什么时候结束,一栏一栏的都要写得很清楚。最后我丢掉的稿子可能有一册书这么厚。 而且我每次手写的稿子,如果不给他们两位老先生看,我都不敢拿出去讲,会觉得没把握,我对他们有依赖。最过分的是,有一次第二天一早就要拍了,我夜里11点去敲两位老先生的门,他们两个人就帮我看,看完以后就当场改,我第二天是按他们修改过的稿子念的。无数次的修改下来,我也就渐渐明白自己在英语表达上的问题,比方说介词的位置,冠词的用法,或者说一些语序。我从这些小的地方就学到很多东西,所以真的是润物细无声,这种教育是一辈子的。 周珊凤先生 81年我毕业留校,得从大一开始教,当时还没有课本,教大二的时候,周珊凤和张祥保先生编的《大学英语》一、二册就出来了,但是三四册还处于油印的状态。当时系里的老师都帮着选材,和此前不一样的是,他们希望全部用外国人写的东西,更加地道,也更能了解国外的文化。 我做电视教学的时候,用的就是周先生和张先生编的这套教材,当时我要深入地琢磨他们编写的grading是怎么样一步步深入的?有哪些语法现象?他们选的课文有什么特点? 我觉得学外语不应该局限于听说读写“四会”这种能力,每个字都认识,能默写,能造简单的句子和复述课文,这还远远不够。我觉得大学教育最重要的就是锻炼你的头脑,否则的话外语系学生,就会比其他系科的学生思想苍白,除了能倒腾倒腾语言之外,自己对问题并没有什么见解。 像我们读研究生的时候,杨周翰先生的课经常以讨论的方式进行,我一份份作业做下来,最大的体会是,学习语言最重要的是打开思维,你不要固守自己从小特别习惯的一些东西,要适当地给自己来一个陌生化。拿到一个文本,要从思想、文化、情感、逻辑不同的方面去琢磨,这些东西通常是纠在一起的,不是表面的东西,你要深耕细作,一层一层往下刨,刨好几层,从语言摸下去,才能摸到一个文化的根,这样你才能真正地掌握它的思维方式,才能真正地跟人家交流。 张先生、周先生的教材里,就很注重这些。所以后来我自己编教材的时候,这些东西也还有所体现。比如说头一课,我选的是TwoRiversFlowTogether,讲语言像滚雪球一样发展的历史,现代英语是不同来源的东西的融合,一个是诺曼底过来的法文,还有一些是安格鲁撒克逊偏古一点的英语,这其中有一个民族融合的过程,国家逐渐成立显形,形成制度。 所以英语有两套词汇,差不多大多数的词,都有两个基本同义的词。一套是来自法语的拉丁词,一般比较长,比方说pre,con打头的词。英语本土的词,相对比较短小,发音也很短促,但是它有很强的感情色彩。比如说help这个词,肯定是本土的词,从拉丁法语过来的“帮助”用aid。 那么你什么时候用什么样的词?那篇课文里就有讲,不管你是谁,如果落水以后,叫救命的时候,一定喊help,不会说aid。所以help这个词是英语本土发展出来的,虽然现在读法可能有很大的变化,但这个是植根在你心底最熟悉的东西,这样你就会摸到稍微深一点的地方,跟情感、历史变化、语言的变迁、人口迁徙、侵略行为所有这些东西扯上关系,语言不是凭空掉下来的一个语言,你会看到语言发展的过程,跟历史的变迁有很大的关系。 我觉得这些东西能帮你开阔眼界,把你从很小的自我向外推,向上推,向过去推,向未来推,让自己的思想开阔起来,深刻起来,而且也让语言的学习真正地活起来。 -THEEND-第35个友邻故事 未经授权禁止转载 点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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