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詩歌]

詞三首

曹小平

悼戴天

羈魂

詩三首

盧美娟

別樣初戀(外兩首)

馬新雲

冰島组曲

韓牧

[散文]

逍遙派詩人戴天

陳浩泉

著魔之城

陳華英

書籤的回憶

李敏儀

[小說]

葳蕤的城池

馬新雲

人頭馬

黎玉萍

[報告文學]

人人天才學校是如何打造出來的（連載三）

任京生

[評論]

短評盧因的實驗小說：《私生子》

梁麗芳

寫作現場——從李商隱〈錦瑟〉四個典故談起

徐望雲

[詩歌]

詞三首

曹小平

浪淘沙慢登臨

被重嶺，啼鵑喚起，絕巘山色。雲隔摩天數尺。芙蓉綠玉襯出。抱佛殿，熙熙香火客。麝煙散，七寶台側。萬木秀農家幾燈火，坡階蘚苔濕。傷戚。昔年歲月空擲。欲訪武陵漁人鄉井，夾岸清露滴。遊澗底鼋鼍，吞吐呼吸。氣蒸夢澤。君莫疑，曾記韶華蹤迹。聞夜猿滄江流急。神農草，百花寂寂。寺磚塔，臨風浮大白。問何夕，碧海青天，架玉柱，嫦娥后羿通消息。注：浪淘沙慢，雙調字。前段9句6仄韻，後段15句10仄韻，全詞16仄聲韻。取周邦彥（浪淘沙慢：萬葉戰，秋聲露結......）爲准格

抛球樂醉夢峻嶒高閣千尺，嘗與天語。接蒼穹，時俗怎解？花葉朝昏，燕鶯鳴侶。過社店，田壟耕耘，稻色秀，楊花飛絮。暗勸陌路遊商，慎釣深潭，空惹魚龍怒。欲覓神仙窟，山中歲月，子規聲裏，篁間隔霧。未老早還鄉，苟富貴，休將荊釵誤。莫貪抛球樂，終不負心，竹梅嫁娶。

十畝湖水蒼煙，草間活，掛印宜歸去。築吾廬，辭五斗，採菊東籬逸趣。謫仙詠月，留得詩名千古。野航隱士，洞庭放鶴，望九臯雪翎毛羽。向日多自累，人生不滿百年，白髪頻添幾許。難得又糊塗，說禍福，夢馬蹄塵土。飲白屋醉深，滴檐涼雨。

注：抛球樂，雙調字。前片19句7仄韻，後片17句7仄韻，全詞14仄聲韻。

以柳永（抛球樂：曉來天氣濃淡......）爲律。

西平樂回首翠館紅樓，此生倦矣，心迹著意山嵐。海鶴神仙，姿容依舊，豚浪直抵巉巖。叵耐亂秦中鹿馬，難得糊塗往事，庭叢且覓蟲兒，深宵暗啓珠簾。欹枕黃粱未熟，緣槐去，度曲柳毿毿。俊年詞筆，芳儔歲月，相送河洲，繫纜江南。嘗笑指，書中自有，名屋黃金，琢就佳人美玉，十載寒窗，謀取虛名出巨貪。今古達人，悲天惻隱，山水憑高，聚散離逢，楚葉湘花，何如樂守村庵。注：西平樂，又名西平樂慢，雙調字。前片12句4平聲，後片15句3平聲，全詞7平聲韻。有其他變體。茲以周邦彥（西平樂：稚柳蘇晴......）爲範例

作者簡介

曹小平，筆名柳上惠，北京人。年畢業於清華大學土木工程系，武漢理工大學建築系教研室主任，現居温哥華。北美楓酷我網古韵新音版版主，加拿大華裔作家協會會員。年3月出版有柳上惠詩詞集，收有詩詞千首，題材廣泛，古今中外，新聞時政，山水田園，人物歷史，各得意趣。

悼戴天

羈魂

戴盆難望滿天星

不共乘游為踐形

煙斗輕敲才八斗

酒瓶醉碎夢千瓶

石能生長休嫌醜

骨縱呻吟未染腥

斑馬實虛蛇毀譽

南來雁化泰西翎

——/05/11

(下平九青韻)

作者簡介：

羈魂，本名胡國賢，香港資深新詩作者、《詩刊》編輯、專欄作家。作品曾入選中港台、星馬韓、澳洲及羅馬尼亞等地選集及香港中學教科書。歷任香港文學雙年獎、香港文學創作獎新詩組評判，亦為香港大學駐校作家基金會創會主席、年香港臨時市政局特聘作家。近年則轉向古典詩詞及粵劇、粵曲創作。

詩三首

盧美娟

躲在雲後的峻嶺

躲在雲後的峻嶺

依然矗立

看不見的雄偉

觸動心弦

群鳥歌唱

琴音迴蕩

逃不了肅穆的寧靜

划破了天際的黑暗

暴風雨來了

默默地承受

被鞭打後的乳汁

從泥土中供給了林木

你依然躲在雲中

天地間

響起了對你的讚頌

櫻花帶來的禮物

當你綻放的時候

帶來了春天

當你飄下的時候

帶來了溫柔和浪漫

當我站在你的面前

被你吸引

當我坐下來的時候

感恩你帶來的禮物

欣賞你的氣質

懷緬你的美麗

雖然

這只是短暫的一刻

卻不是歷史的過客

你真好

一只雄鷹

在雛燕的搖籃上空

盤旋了一週

投下了一封信

「成長吧」

一句祝福

一字鞭策

銘記心中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

可知道

感恩和道謝的言語

全都藏在羽毛中

作者簡介：

盧美娟,加拿大華裔作家協會理事，Thursdaywritinggroup與Womenrock成員。其散文與詩作常見於本地報章雜誌。出版有《風花雪月情》中英詩集；其原創歌曲「美麗的夢」曾獲VancouverMoonfestival選出連續兩年由溫哥華爵士樂團演奏,“Marching”由WomenRock女子樂隊演奏。

別樣初戀（外兩首）

馬新雲

初戀發生在不惑之年，

是那個清爽的仲秋，

我卻莫名地鬱悶。

那是個失眠的夜晚，

那時我在窗幔旁徘徊，

紗窗小孔的風探望著我，

我卻無意它的挑逗。

歸巢的雀兒在庭前迴旋，

繞樹三匝戀戀不捨，

它們還喳喳地打了串招呼，

我卻失禮地沒有同它們揮手。

我的目光投向遠方，

遠方在哪裡？遠方有多遠？

我的心和目光一樣空洞，

我的目光和心一樣在窗外遊走。

抬頭之間的一個驚喜，

「月出皎兮」，我念出了聲，

難不成你就是我今夜的守候。

一抹變成了一片，

一片又畫成了半圓，

最終是圓了的定格，

向著我的目光漫遊。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多麼特殊的夜晚，

別樣的初戀，我們的邂逅。

初戀是那夜的月光，

相會是在鄰家的樓頭。

從此鄰家的樓頭就是紅娘，

千絲萬縷把我的目光牽就。

從此，月光似水，

在我的詩歌裡悠悠地流。

你的疏影你的暗香

你的梅疏影橫斜

卻偏要照向水清淺

這一照啊

滿世界都遊走著虯枝

你的梅暗香浮動

卻偏要在月黃昏的時候

這黃昏裡的香啊

隨著落日就轉了千年

你的梅非要梅邊吹笛

還要玉人，更呼玉笛

縱然是苔枝，也要墜玉

又千樹壓、西湖寒碧

再把片片吹盡，還教一片隨波去

你的梅疏疏淡淡天真顏色

又朱朱白白，偏偏是雪裡溫柔

更像是遊子之心十頃清風明月外

千萬個磨難也留一杯疏影暗香中

我的梅呢？是在新春廟會上

繞著燈火噴泉豔豔地開放

也是攀枝錯節橫斜疏影

也是一泓水波照影清淺

我從大廳之外擷幾片雪

點在梅心與水珠相融

這就是我的江南第一春

是哪個情人不遠萬里把你送來

我苦苦地盼了幾十年啊

即便沒有暗香

那暗香早已把我的心浸潤

即便幾日後就會被收走

這一邂逅也是餘韻長留

我的滿庭芳

我戀著你啊滿庭芳，

就像園丁細細地耕耘著花壇。

早梅芳是江南第一支，

我收得紅梅傲雪暗香報春信。

一枝春是我故園的櫻花，

飛紅嚲粉開在櫻花湖畔。

醉花陰裡我描春雪戲梅，

冷魄翦玲瓏，欲笑還收，

黃暈凝脂淺，金口清魂轉。

一翦梅翦過了梅花又翦荷，

翦過芭蕉舒卷與我同憑闌。

一萼紅怎麼丟了朱砂痣，

一叢花開在春秋冬夏也不關花，

如夢令卻收留了雪中玫瑰，

護花人何故不把花苞小心看管。

占春芳是無垠的寥廓，

大草原的萋萋碧草與小花為伴。

虞美人你必定是亭亭玉立，

任什麼花名都透著嬌豔。

蕙蘭芳裡有旗袍秀的佳麗，

執小扇撲流螢在荷塘畔。

後庭花開的是白雪皚皚，

銀菇屋頂高擎，血色燈籠映。

竹香子只因竹下有月季，

便姹紫嫣紅地四季燦爛。

天香裡的青衣媚嬌無限，

琴瑟細分珠錦，書香漫勻章卷。

萬里春裡河灘的石頭隨波浪漫，

蕩紅雲、十裡纏綿，把韶光都染。

殢人嬌裡小荷淩波情轉，

碧葉閑開，紅擎粉堆款款。

秋蕊香裡燈籠漫掛玲瓏秀，

帶露含霜時候，幾樹紅顏華燦。

探芳信是我們的青春年華，

玉樓春把潔白的六出裁剪。

雪梅香偏要開放詩詞歌賦，

武陵春將武陵源的山石雲煙詠歎。

熏風吹花，寒露題葉，

菊垂疏籬，桂承皓月，

我深深地戀著你啊滿庭芳，

你把大自然的姿色獨攬。

作者簡介：

馬新雲，加華作協會員。現居蒙特利爾市，曾獲第一屆《加華文學獎》散文組第一名，微小說集《未若柳絮因風起》收入《我的中國心——海外華人微經典書系》（年發行），早期著有紀實文集《女人一枝花》，出版詩詞集《紫雲清卷》。

冰島組詩

韓牧

白夜

藍天上白雲飄移

陽光柔軟

在子夜

市中心

窗外一座座辦公樓燈火通明

但空無一人

大街上汽車一輛輛安睡著

找不到一個行人

死寂無聲

我聽到自己的心跳

恐怖在我心中瀰漫

這是鬼域不是人間

黑白不分的世界

是非不分的時代

間歇泉（Strokkur）

任何季節都可能下雪的

冰島

擁有人間最廣大的冰川

冰川

覆蓋著幾百座火山

開始有沸騰的水聲突然

地面噴出沖天的熱水柱

圍觀的人們驚呼

來自世界各國的遊客讚嘆

一個瘦小的香港人

滿臉憂憤

他看到冰川鎮壓著的火山

那是將死的火山

忍無可忍的表現

沖天的熱水柱瞬間化成了煙

他耐心等待

下一次的噴發

大裂縫（Pingvellir）

左右兩邊都是峭壁

這裡是美洲板塊

與歐亞板塊的分離處

太陽在左

我走在大裂縫的陰影裡

美洲在左歐亞在右

細看

兩邊有相同的苔蘚

相同的蒲公英

相同的奇異的野花

從歐亞的天空飛來

一隻名為Loa的野鳥

停在美洲的峭壁頂

太陽緩緩西沉

左右兩邊的峭壁向我擠壓過來

有地質學家說：這兩邊的峭壁

在人的無意中會不斷分離

是嗎？我不信

民主議會

世界上最早的民主議會在哪裡？

不在希臘不在羅馬不在法國

在冰島公元年的夏天

在這延綿而高峻的斷崖下

這全島的民主會議

每年一次露天的盛會

只要是居民都可以參加

議長就是站在這大岩石上

向著崖壁高聲發言

回聲在廣闊的平原上

震蕩著密集的臨時的營帳

這幾十個用石塊搭成的

是當時的投票站

一千零八十九年前

地球上一個很小的國家

已經實行民主

一千零八十九年後的現在呢？

(年夏)

作者簡介：

韓牧，年生於澳門。澳門大學文學碩士，澳門新詩月會創辦人，曾任港、澳兒童文學獎、工人文學獎、青年文學獎評判。年春，率先提出「澳門文學」名詞及概念。加拿大華裔作家協會理事，國際詩人協會會員。著有《韓牧評論選》《剪虹集：韓牧藝評小品》《韓牧散文選》、及詩集《韓牧詩選》《愛情元素》《回魂夜》等。屢獲詩獎。

[散文]

逍遙派詩人戴天

陳浩泉

　　我攤開手掌好比攤開

　　那張秋海棠的葉子

　　把命運的秘密公開

　　這條是黃河充滿激情

　　那條是長江裝着磅礡

　　我收起手掌

　　聽到一聲

　　骨的呻吟

　　這首題為〈命〉的短詩,作者是戴天,年寫於台北,十九年後改正於香港九龍。短短八行的一首小詩,卻有豐富而又沉重的內涵。詩的比喻貼切,詩行都是形象的思維。詩的立意佳,掌中的紋絡就是命運的密碼,而全詩的重量集中在最後的那「一聲骨的呻吟」,這個結尾令人心中一顫,心情凝重,它可以讓讀者伸延出無限的聯想空間。

　　再看另一首短詩〈劄記一一之一〉:

　　推開無數目門後發現自己

　　呼吸着古董店的塵埃

　　而且風景都很淒涼

　　一葉的秋天枯在尼釆臉上

　　莊周的蝴蝶陳屍至聖故鄉

此詩寫於年,但今天讀來一點不感到「過時」,而且還覺得很「應景」呢!很多時候,眼前的情景的確令人感到悲觀失望,西方的哲學漸漸在枯死,東方的智慧也曝屍在擁有五千年悠久文明的先賢故土。現在,我們能做什麼呢?也許,詩人悲觀了些,但其警醒世人之良苦用心是顯而易見的。

詩人戴天(網上圖片)

　　戴天於年出生於中國,後移居毛里求斯,再到台灣升學,畢業於台大外文系,與白先勇、陳若曦、劉紹銘、歐陽子、葉維廉、李歐梵、王文興等為同學。後來,戴天到美國參加愛荷華大學的國際寫作計劃,出任駐校詩人。在台大時期,戴天參加了白先勇等人組織的南北社,也出任《現代文學》雜誌編委,開始新詩的創作。

　　到香港定居之後,戴天先後與友人創辦《盤古》雜誌與《八方》文藝叢刊,也曾出任今日世界出版社總編輯、《讀者文摘》高級顧問和台灣《聯合文學》編委,最後擔任《信報月刊》總編輯,並長期在《信報》撰寫專欄《乘遊錄》、《鑿空談》。此外,他也曾任香港文學藝術協會會長,以及多種文學獎的評審委員。戴天已出版的作品有散文集《無名集》、《渡渡這種鳥》,詩集《岣嶁山論辯》、《石頭的研究》、《戴天詩選》,翻譯小說《雨王韓德遜》、《波特短篇小說選》。其詩作也被收入中港台等地的多種選集中。

　　八十年代在香港,我曾聯絡多個文學團體,為訪港的白先勇合辦了一個盛大的座談會,身為白先勇老同學的戴天大力支持,也出席座談會。戴天退休後移居多倫多。那一年我到多倫多,請王亭之先生代約了一些文藝界的朋友聚晤,戴天、王鷹、吳山、杜漸、張初、呂媞、駱曉山、梁楓、麥正等都來了,在王亭之的素食館坐了滿滿的一桌,大家開懷暢談,至今印象猶深。年,加拿大華裔作家協會應中國現代文學館之邀,收集加華作家的手稿和作品簽名本,捐贈給該館作永久收藏,我致電戴天請他支持。不久,戴天寄來了〈長江四帖〉的手稿。這作品後來與一百多件其他作家的手稿和簽名本一起捐贈給現代文學館。

　　最近,《明報月刊》慶祝五十周年,請了戴天回香港出席有關活動,包括酒會和演講會。同時,戴天也應邀到樹仁大學演講。回香港前,他還經溫哥華,與老朋友瘂弦、胡菊人把盞暢聚。

　　年近八旬的戴天,依然嗓音響亮,爽朗豪放。在我心目中,詩人還是當年嘴含煙斗、手執酒杯的逍遙名士派的形象。

——年11月21日

(補記：戴天先生於年5月8日在多倫多離世，享年86。謹致深切悼念！)

作者簡介：

陳浩泉，另有筆名夏洛桑、哥舒鷹。華漢文化事業公司與維邦文化企業公司董事經理、總編輯，香港作家聯會前理事、秘書長。現任加拿大華裔作家協會執行會長，世界華文文學聯會副會長。已出版詩、散文、小說近三十種。

著魔之城

———記温哥華全城躁動的史丹利盃冰球决賽

陳華英

（加華作協五月份的「文學月會」由徐望雲先生主講〈淺談運動文學〉，饒有趣味，討論熱烈。下為拙文一篇，請徐先生及文友界定一下，可否歸入「運動文學」一類）

冰球（hockey），是加拿大的國技。在這個冬季常為冰雪覆蓋的國度，冰球運動為國人所喜愛是必然的。加國人不但喜愛看冰球賽，還常常送子女去學習打冰球。對於這種以速度和勁力取勝的比賽，加國人的狂熱程度可以到甚麽地步呢？在年於温哥華舉行的史丹利盃（StanleyCup）冰球決賽最後一戰——温哥華加人隊對美國波士頓棕熊隊中可見一斑。

温哥華的六月是花嬌鳥媚，寜謐靜美的。

但是，在年的六月，人們並不在意百花齊放的萬紫千紅，倒是藍綠白（加人冰球隊Canucks的球衣顏色）的色流縈繞全城。

街上行走的人，無論上班族或是學生，都穿著藍白綠色的加人隊球衣；在馬路上奔馳的汽車，車窗兩旁也插著藍白綠色的加人隊旗；體育用品店及各大商塲都高懸著藍白綠色的加人球衣、隊旗和紀念品。連史丹利公園裡的史丹利爵士銅像，鎮守獅門橋口的兩隻石獅子，離岸三十多米礁石上的美女石像，都被穿上加人隊藍白綠色的球衣。巴士車前的燈箱上也亮著「Go,CanucksGo！」的字句。整個城市都沸騰起來。

卑詩省省長與美國麻省（棕熊隊來自麻省波士頓）的省長訂下賭約：如果加人隊贏了，麻省省長就得穿上加人隊球衣，奉上波士頓龍蝦和啤酒；若棕熊隊勝出，卑詩省省長也要穿上棕熊隊球衣，送上三文魚和啤酒。

我那讀大學的兒子也從愛民頓市乘飛機回來，要感受一下那全城哄動的氣氛。每當電視播放賽事時，他也是穿著加人隊球衣，和現塲觀眾一樣，揮動著一方小白巾，與他們一同跳躍，一同嘆息。

體育館中，加人隊的吉祥物FIN——高六呎的「逆戟鯨」，一手拿著冰球棒，一手拿著一個布偶熊頭繞塲一週，意味著「加人屠熊」。其時，掌聲雷動，眾人站起，恍如矗起一堵藍白綠的銅牆鐡壁。當雄壯的國歌響徹雲霄，高大俊朗的冰球隊員肅立著，手按胸前，眼睛追隨著徐徐上升的楓葉國旗，有些眼中還隱泛淚光，不像去參加球賽，倒像赴死去保家衛國了。

(網上圖片)

球賽開始了，頭戴鋼盔，身穿護肩、護胸、護膝，腳踏冰鞋的球員出塲了。别看他們一身笨重的裝備，只輕跑幾步，便閃電般從冰面的這邊速滑到另一邊。他們揮舞著球棒，如獵犬，如鷹隼，追逐著那小小的球兒，一忽兒這邊，一忽兒那邊，像流星般在觀眾眼前劃過。「嘭」的一聲碰撞在一起，然後又煙花般散開。這力與力的比拚，速度與速度的角逐，專注與默契的體現，把雄性動力的搏鬥發揮得淋漓盡致。

這時，不止在電視機前的兒子狂呼跳躍。連我這「師奶」也在廚房裡竄出來，隨著冰球員的衝刺揮動著抹桌布。電視鏡頭有時對準在街頭和公園大熒屏前的觀眾，每當加人隊入球時，他們恍如安裝了彈簧似的齊齊躍起，揮巾歡呼，如波浪般起伏，塲面極之壯觀。

加人隊與棕熊隊爭奪史丹利盃的賽事一共有七塲，輪流在波士頓和温哥華舉行。前六塲各有勝負，各隊入球比數忽起忽落，奬盃離加人忽遠忽近，球迷忽喜忽悲，心情如坐過山車，飽受煎熬。

到最後一塲決賽，當地報章頭版標題是「明天生死對決」，副題是「長纓在手擄棕熊」。全城亢奮到達沸點，不少人許願賭咒。甚至有人說：如果贏了，就只穿内褲在市中心跑一圈。有人願出一萬元求一張總決賽門券。為了表示愛國與支持，有一間名叫「波士頓」的薄餅店立即改名為「温哥華」。

決賽那天晚上，除了市中心設了兩個觀球區之外，其他列治文、素里各市都開放公園，設置大熒屏，方便球迷一家大小同來觀看。人人信心滿滿：有主塲之利，那能不勝？兒子和幾個同學，都把楓葉國旗披在身上，到市中心觀球去了。街上披著國旗奔走歡叫的少年多的是。電台報道有近十萬人湧入市中心。他們在觀球區席地而坐。大家都拿出哨子、喇叭、寫著「加油」的紙牌和史丹利盃的模型，準備勝利時狠狠的狂歡一下。

可是，世事難料，上半塲給棕熊隊轟入兩球，加人隊卻還手無力。人們興奮的臉容慢慢變得沮喪了。到了下半塲，更是令人難堪，除了棕熊隊連連進球之外，加人隊連給球迷一個躍起歡呼的機會也沒有。最後，竟然以零比四的劣績敗給棕熊隊。加人隊一向都是過關斬將，節節勝利的呀，球迷們的熱情從沸點跌到冰點，心中的怒火如火山的烈焰，被壓在岩層之下。

當時，球迷靜默著，四周一片死寂。

有人振臂一呼：「殺死棕熊！」

「殺死棕熊！」人們怒吼著回應。

火山的烈焰噴發了。人們開始鼓噪，把膠瓶、果皮、垃圾、加人隊的小旗、啦啦隊的紙牌亂抛亂擲，互相推碰，球迷扭打起來了。有人向路邊汽車狂踩猛踢，有人把玻璃窗砸破，汽車在暴力下呻吟著。數條大漢合力把汽車推倒，它翻騰數下之後，停止了掙扎，白色的血液流淌出來，瀉了滿地。

「燒這車！」一男子竭斯底里地喊著。

一個青年用打火機燃點地上的汽油。「蓬」的一聲，火焰冒起數米高。妖艷猩紅的火舌吞吐著，四周都是幢幢的黑影，猙獰的臉孔，人們著魔了！

有人把酒精倒進火堆中，激起更高的烈燄；有人向火堆小便；有人脱下加人球衣抛進火堆中，有人粗言穢語，高聲呼喊。亢奮的群眾，站在焚燒的汽車前，擺出勝利的姿勢，供人拍照。令人吃驚的是：一個滿身酒氣的女子，跳到汽車上，掀起上衣，露出豐滿的胸脯。幾個男子伸手去撫摸她的乳房，她只是裂齒而笑。

更詭異的是：這暴烈的火燄，群魔亂舞的塲景前，馬路的對面，卻靜靜的站著幾百個觀看者，紛紛的拿出手機拍照。他們有老有少，有穿著西服的斯文上班一族，有蒼蒼白髮長者，亦有手推嬰兒車的少婦，他們一排一排的，也像中了魔咒，沉默得如墳塲的石碑。

遠處有幾個火頭冒起。戴著頭盔，手持盾牌的防暴警察來了。空中亮起一抹抹的曳光彈，在濃黑如墨的夜空蒼涼地散開。警察開始驅散人群，滋事分子沿着馬路向横街湧去，沿途推倒臨時廁所，踢翻垃圾箱，蹬開自行車，就像山泥傾瀉的濁流，把沿途一切淹沒，摧毁。

有些人開始打碎兩邊商店的玻璃門，推倒貨架，砸破飾櫃，搶去貴重的貨品，碎玻璃和零散的貨物散滿一地。

天上一塊烏雲飛過，嚴嚴的把月光遮住了。任由魔咒像黑色潮水般淹沒了温哥華市中心……

清晨六時，濃黑的夜色漸漸消退，東方現出第一線曙光，温城的魔咒慢慢解除了。

一條黑壓壓的車龍沿著布勒橋向市中心駛去。

隨著車子一部部的駛至，滿目瘡痍的主街上聚集了數百人，他們扶起了被推倒了的交通燈、垃圾桶、街上的長椅、店内的貨架，清理打破了的玻璃、砸碎了的木片。一位老伯伯伏在地上，吃力地鏟去火燒後的污漬，一個十歲的小男孩，和爸爸一起，小心翼翼地把散落地上的貨物上架。市政府的員工也開始了維修及清洗的工作。咖啡店的東主，煑出香濃的咖啡，把一杯杯熱騰驣的咖啡送到眾人手上。

警察用木板把破裂了的櫥窗圍著。有人在木板上大字寫著：「謹代表我的隊伍和我的城說對不起。」跟著，清理完畢的工作人員紛紛寫上自己的心聲：「對不起，我的城！」「温哥華，我們在乎你。」「我愛你，温哥華！」「昨晚之事，我選擇遺忘。」……有中文、有英文、有韓文、有日文，還有印度文，密密麻麻的佈滿整塊木板。

八時許，金陽普照，滌盡昨晚的妖氛。市中心已恢復原狀，人們開始上班了。布勒橋上藍天白雲，沿途綠樹如帶，温哥華依舊美麗寜靜。只有市中心那滿是字跡的木板，銘記著這城著魔的一夜。

作者簡介：

陳華英，資深語文及音樂教師，電視台编劇。現為加拿大華裔作家協會副會長，中僑《新天地》編輯。曾八度獲取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兒童文學），兩屆香港文學雙年奬推薦獎及第一屆加華文學奬。已出版《土撥鼠的啟示》、《火星人的樂土》、《做個魅力加國人》等及合集60多種。部份作品收錄於香港課本及學校朗誦節誦材中。

書籤的回憶

李敏儀

去旅行的時候，常會買一些當地的紀念品留念，其中最輕便而容易攜帶的，莫過於書籤了。對於喜愛閱讀的人，書籤是很實用的物品，而且不會佔用太多空間，所以每次執拾家中舊物，在斷捨離的過程中，從來都不會丟掉的就是書籤。

但日子久了，因為害怕會無意中失去這些有紀念價值的書籤，已把這些書籤珍藏起來作觀賞之用，平日閱讀時改為用一些收到的宣傳單張當作書籤，若不小心失掉了也不會覺得可惜，況且不是每次旅行都可以找到書籤，所以現在這些收藏的書籤為數不多，更須珍而重之。

每次看見這些書籤，腦海裡就會出現當年旅行的畫面，感覺就好像走進了時光隧道，重溫那些年旅遊的點滴。現在疫情嚴重，不能出外旅遊，有空時更喜歡看看這些書籤，回味一番。

其實購買最多書籤，大概是童年的時候，那個年代，小孩子的玩意不像今天這麼多，到書局買一些喜愛的書籤，也是生活中的樂趣之一。還記得那時候同學們也喜歡買書籤，於是大家還會互相交換。

舊時代的書籤，和這年代的很不一樣，依稀記得兒時曾買過一套用塑膠製造的粉紅色書籤，非常小巧，長度只有六公分左右，上面是一些古代人物的素描繪圖，例如「西施浣紗」。

可惜後來搬家後，這套舊書籤已失掉了，一直再不能買到近似的書籤，以作補償，直至有一次在溫哥華一個朋友的畫展中，發現朋友的手繪畫書籤，也是一些古代人物的繪圖，雖然不是用塑膠製造的，但還是買回家，作為珍藏。

作者簡介：

李敏儀，生於香港，美國紐約州立大學畢業，主修社會學。回到香港後，曾擔任一份國際時尚女性雜誌的總編輯，並在香港《星島晚報》副刊寫專欄，移民後曾在溫哥華《星島日報》副刊撰寫專欄。現為加華作協理事。

[小說]

葳蕤的城池

馬新雲

葳蕤生在江南水鄉。臨水而居，與水為伍，水上行舟，水中有倒影，朝朝暮暮不是水上就是水中。

上學，購物，葳蕤乘舟出行。水柔人美，一曲曲民歌唱的連水波都歡暢了。思無邪，浸淫於父老鄉親們的嘉言懿行中；行無阻，奔放在蜿蜒靜闌的水波之上。自由真快樂！快樂真好！幸福就在自由與快樂中。

那年玉竹回來了。玉竹是她鄰居家的長子，在開成讀醫學專業，將來是要做大夫的。玉竹的媽媽常常對鄰居們說，葳蕤聽得次數多了，也心生學醫的念頭，因為她喜歡她的玉竹哥哥，希望跟他一樣好。

玉竹找到葳蕤，送給她一件披紗，淡紫色的。城裡女孩子們外出遊玩時，就是用這類的披紗變著花樣拍照。葳蕤也很很喜歡，她學著披上了，淡淡的紫色襯在她緋紅的面頰旁，融成了美麗的一朵朝霞。

馬上要升學了，考到我們開成的醫學院吧，那裡的護士系非常好。我還有三年才畢業，我們做同校同學，將來到同一個醫院工作。可好？兩個臂膀挽在一起，玉竹修長的身影與葳蕤婷婷的柔姿，倒影在了水波上，小舟自顧自的蕩著。

可是我喜歡水鄉，而且我的學習成績有點糟糕。葳蕤的面頰更紅了。

這個假期我輔導你。開成也是臨水，我們學院就在水邊。

好啊！一言為定！清脆的聲音傳向老遠。

誠如玉竹的預言，他們從同一所學校畢業，又雙雙留在了同一個附屬醫院。葳蕤本是個聰明的女孩，在玉竹的輔導下，樣樣都不輸城裡的同學。尤其，葳蕤的英語發音就像江南民歌那麼動聽。

我們結婚吧！我要到蒙特利爾讀醫學博士學位，我們一起去。

那麼先查查，蒙特利爾有河嗎？可以划船嗎？說完這個問題，葳蕤自己也哈哈笑起來了。

有河，有很大的河，我們就在河邊買個房子，天天看著河水。玉竹恨不得舉拳宣誓。

那行！

到蒙特利爾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河。看聖勞倫河，大橋，大船，划艇，果然好景緻！

我帶你去看一條中國河！真的有條中國河？

是的！蒙特利爾有一條名為「中國運河(CanaldeLachine)」的河流。原來是一條原生態的無名河流，匯入聖羅倫斯河之後，一路朝東奔向大西洋。那時候世界上都聽說有個東方大國叫中國，歷史悠久，經濟繁榮，文化燦爛。居住在無名河邊的土著人不知道中國的確切位置，以為沿著這條河向東去，就能到達中國，於是給這條河起名叫中國河。玉竹提前做足了功課。

我們就在這附近住下了吧！站在Lachine河岸，望著河中清澈的漣漪，再看看河岸如茵的草坪和鮮花，葳蕤更是興奮了！

好主意！玉竹對這裡的環境也是滿心喜歡。一條Lachine河就是親切的故鄉代名詞。還有遠處高高聳立著的燈塔，就像指引著遠歸的方向。

玉竹讀他的書做他的研究。葳蕤學法語學英語，準備考護士證書。葳蕤懷了寶寶，葳蕤生了個大胖兒子，葳蕤考取了護士證書，喜事一樁接一樁。唯獨找工作遇到了難題，沒有當這裡的工作經歷，是最大的弱項。有人建議先從護工做起，這個工作比較好找。

大胖兒子一歲半時，送到了日託。然後在一個山坡下的老人院裡，葳蕤找到了一份護工工作。一棟四層樓房的老人院，就像四四方方一座小城池，葳蕤與這裡的老人們結緣了。

葳蕤曾經在住院部和急診部都做過護士，工作經驗和技能也都是名列前茅。做護工，還是第一次，一位英俊的小夥子是她的帶班老師。她負責給一位腦血栓老頭餵飯，小夥子指指點點地告訴她注意事項。冷不防，老人打了一個噴嚏，剛送入口中的食物連同他的口水唾液一起噴薄而出，弄得葳蕤一臉一身。還好帶著口罩，臉上不至於被噴滿。

小夥子師傅同她一起擦洗過後，又指導她怎樣預防剛剛的問題發生，側身的角度，低頭抬頭的時間拿捏，等等。所謂隔行隔山，既然選擇了就好好學。所謂幹一行愛一行，既然選擇了就要幹好。葳蕤立下了決心，不嫌髒不怕累。

第二天，小夥子師傅帶她為一位癱瘓老人摳出乾燥的大便，為老人擦洗身體，更換床單。在小夥子的指導下，葳蕤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才搬起了老人。那天下班後，她就到健身器材店買了啞鈴，她要練臂力。

過了技術關，又要過了語言關。有的老人語言表達不清，很多時候要靠感覺或者設身處地的意會。漸漸地，葳蕤的護理工作得心應手了。她用心觀察每一位老人的性格愛好還有習慣，尤其是對那些表達不清楚的老人，更是儘量在他們細微的變化中理解並服務周到。葳蕤在這個小小城池裡緊張忙碌，也很快樂，是一種付出的快樂。

在養老院裡工作了近兩個月，蒙特利爾的疫情大爆發，也波及到了這個養老院。那是因為一位患者的親屬來探望他時引起的。

每一層樓都有老人染病，有的被送往了醫院，有的在她面前眼睜睜地看著走了。一粒塵埃落在一個風燭殘年的老者身上，都是壓頂的悲哀。葳蕤與她的同伴們替他們接著，為他們守著，甘做他們生命中的綠洲。她的同事也有幾個先後染病的，那個帶她的英俊的小夥子也不幸中招。還好，一個月後他又回來工作了。葳蕤經常要加班替班，忙碌的上班時間，有時連吃頓飯的時間是奢侈的。

還好，玉竹的課題可以在家裡或者是網上完成，兒子就交給他了。她知道兒子會哭著找媽媽，但最初她不敢回家，只好在養老院附近臨時租了一間出租屋住下。直到檢測報告是陰性，才敢搬回家住。兒子伸著雙手喊媽媽，要抱抱，那時葳蕤的眼淚止不住了。趕緊洗澡換衣服，戴上口罩，把兒子緊緊抱在懷裡。即便是一次又一次的檢測陰性，葳蕤還是與家裡的兩個男人分居，儘量保持距離。在家了，她也築起了小小的城池。

江南的水，那麼溫柔，細瀾微波；江南的風雨是那麼的酥軟，讓人想跟它們黏在一起。葳蕤如水的柔軟，也如雨的酥潤，但她還有水的強大有力，鍥而不捨。養老院被封閉了，在這個小城池裡有點孤獨，尤其是安靜的空間裡；城池裡也很充實，當解決了一個又一個難題的時候，當面對老人的笑臉的時候。

偷得半日閑，站在Lachine岸邊，聞聞草坪上的草香花香，看看河水中一層層銀色的浪花，聽聽翱翔在河上的鳥鳴，再遙遙望著那尊帶著紅色皇冠的燈塔，心緒就漸漸平靜安詳。

關在養老院裡，葳蕤已經工作一年半了。有一年半的工作經歷了，按理她可以轉投護士的簡歷，但她還想在老人院裡繼續陪同老人們一段時間。疫情還是沒有過去，儘管老人們和工作人員都打過免疫的針，但依舊危機依舊四伏。養老院的工作人員並沒有增加，同事們的工作量依舊很大。

川端康成對送他去醫院的司機說「路這麼擠，真辛苦你了。」這不是什麼名句，但足可以作為答謝而錄。葳蕤和她的同事們，堅持了一年多，真辛苦你們了！

作者簡介：(見詩歌欄目)

人頭馬

黎玉萍

（一）

一瓶一九八五年版的八角瓶人頭馬，被特意固定在副駕座前的擋風玻璃下。它的左面，是一隻精緻的鍍金人頭馬塑像。

這是一輛悍馬。它「呼」衝進隧道。

隧道像根長竹，地上的虛線和頂部、兩旁的燈光，像被利斧破開的竹節，「嗖嗖」後退。

他淡定地把穩方向盤，不時拿眼梢欣賞那大半瓶洶湧澎湃的琥珀色液體，細細感覺那隱隱約約的激蕩聲音，同時想著剛才在床上的情形。那山鄉女孩外貌清純，內裡卻帶著野性，和她在一起，他不但感到自己活力十足精力充沛，年齡心態起碼年輕十來歲，更神奇的是，這讓他再嘗初戀時各種各樣美妙的感覺，愛，沒有老嫩尊卑的界限，沒有城鄉之分，多麼奇妙！他的內心一陣激動。他本來以為是自己溫暖她憐憫她拯救她，此刻他竟覺得其實是她救贖了他，是她，把她的青春的生命注入他的血脈；是她，讓他充滿了力量和激情；是她，挑旺了他的生命之火！他真想大叫一聲，把積壓在胸中的激情宣洩出來。

他雙手扶住方向盤，直腰仰頭暢快地呼了一口氣。只是這小可愛胃口有點大，她要他離婚娶她。嘿嘿真是小孩子，他哪會做拋棄妻子的事。裡外玩得轉，那才叫成熟成功的真男人。「放心，我是真男人，就算不給你名份也不會虧待你。」他自言自語，忽然想起二十三年前他的第一個情人，那時她懷了他的孩子，向他要了五萬元就離開了。後來一次偶然碰見，她說胎兒打掉了。如果這事放在今天，他一定讓她生下來。真的，她和她有點像。

他看看手腕上的金錶若有所失。今晚若不是答應出席妻子的生日會，真捨不得離開她。他看見酒瓶裡的浪濤已趨平靜，便輕輕點點刹車隨即一踩油門，琥珀液體立刻沸騰激蕩起來。

隧道兩旁的燈光繼續撲來，琥珀液體在流光透亮和暗淡不清之間瞬即交替。人頭馬塑像的影子不斷地伸展收縮，伸展收縮，就像一個不斷衝鋒，勇猛作戰的戰士。他覺得自己就是這樣的戰士！

酒，他只愛人頭馬。而在人頭馬所有的瓶款中，雖然那款最有歷史，最具皇家貴氣的文藝復興時期巴洛克風格的酒瓶他也喜歡，但只有這款一九八五年版八角瓶才是他的最愛。八隻角，分別代表健康、事業、智慧（人頭）、能量（馬）、成功（飛鏢）、愛情和家庭——真男人的本色。八個面他賦予七個含義，剩下一個是什麽？老問題又浮上心頭。

前面閃亮著減速提示燈，他知道快出隧道了。出了隧道馬上就是一個急彎，彎的這邊挨山，另一邊臨海，風景特棒。這道他常走，駕輕就熟知道該保持什麽速度，減速燈是提示不熟路的司機的。他沒有減速，自信地衝出隧道，然後把穩方向盤拐彎。絢爛的夕陽照臉射來，被陽光照得更加晶瑩剔透的琥珀液體，正攀著瓶壁直爬上瓶頸，仿佛正在享受速度與力量帶來的快感。金光閃閃的人頭馬肌腱凸顯，飛鏢對準太陽蓄勢擲去。陽光將那矯健的影子投到他胸前，他覺得人頭馬的精靈已進入自己的體內，自己就是一匹智慧能力合一，勇猛無比的人頭馬！一刹那他激動得差點落淚。他看了一眼太陽舒心地微笑。人頭馬人頭馬，你肯定在史前生存過，在法國、澳洲的洞穴裡，那些據說超過萬年的人頭馬壁畫足可證明！否則，人怎能畫得出來？雖然早已絕種，但是他相信這偉大的生物早已借著酒，在靈魂深處和他合一了。既然上天藉著人頭馬讓他一直有所成就，那麼今後就更應當有大作為。或許，他這匹特殊的人頭馬會長出一雙翅膀，一飛沖天！對，人生的下一個目標，就是長那翅膀！

他回家換上一身禮服，換過一輛豪華平治房車，載上珠光寶氣的妻子，直奔市裡最高級的富豪會所。快到達時接到兒子的電話，說他已經等在門口了。

一下車，「任先生好！」「任太太……」塞滿了耳朵。

（二）

她伸手按了幾下門鈴，見門沒有應聲打開就煩躁地猛按一通。

「來了來了」，她聽到裡面女傭急急說著，門開了。

「對不起任太太，我在沙發上眯著了，對不起，對不起！你辛苦了，請您稍等，我馬上放熱水給你洗澡。喲，你又喝酒了，我先給你沖杯參茶好嗎？」。女傭睡眼惺忪努力擠出笑臉，邊接過她的手提包邊討好說。

「還用問嗎？」

她脫去高跟鞋，走去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接過傭人泡來的參茶問：「先生有沒回來？」

傭人好像她做錯事那樣搖搖頭。

「少爺呢？」

傭人再次歉疚搖頭。

「去吧！」她氣哼哼說道。

傭人馬上轉身走上二樓臥室。

門「咔嚓」一響，兒子進門，站在門廳間換鞋子說：「媽，還沒睡？」。

「幾點了，這才回家？」她不滿地看了兒子一眼。

「你的車不是還滾燙的嗎？」

兒子不客氣回敬一句。

她使勁咽下口水問：「今天在公司看見你爸沒有？」

「爸爸管那麼多業務多忙，你以為像你那麼閒。」

她氣得直翻白眼，生氣道：「你以為我要管你爸嗎？我是關心他，他有三高，特別是血壓。」

兒子沒答話，徑自上樓。

「飛飛，明天陪媽去……」

「不行，我約了人。」兒子打斷她的話，腳不停步地走上房間。

她穿著蜜色的睡衣，懶懶地斜躺在太妃椅上。泡完熱水，腦袋發熱心卻寒冷。房間裡的一切，香水、窗簾、臥室的燈光主調、她的睡衣等等，不是蜜色，就是香檳色或者琥珀色——都是他定的。四周靜得叫人害怕，毫無生氣的房間，各種酒色在喧嘩。她拿起遙控器，把燈光調暗，她怕黑但光線刺眼更難入睡。暗淡的光，帶著更深的空虛寂寞一擁而上，她覺得自己快被擠扁壓碎了。她關上眼皮，把剩餘的一點點酒光擋在外面。呼出的酒氣卻像不忍心撇下她似的，一縷一縷鑽回她的鼻孔。

「我在酒裏面，酒在我裏面。我，只是一個酒瓶，每天漂浮在酒池中。」她夢囈般自言自語：「我是被他推下來的？還是我自願泡在這兒的？人頭馬，你是誰呀？」

初次認識人頭馬的那一幕，她至死不會忘。

一九八五年春，他打聽到頂頭上司譚局長喜歡一種叫人頭馬的洋酒，他和她搜遍全城，發現只有華僑商店有兩瓶。於是他幾乎掏盡積蓄全部買下，騎自行車馱著她去送禮。

她坐在車後座上，暖暖斜陽照著後背。她看著地上的影子，轉動的車軲轆，把屁股下的一圈陽光攪糊。她當時就想到哪咤的風火輪，哪咤再了得，也要站在輪上跑，自己倒能坐在輪上走，我比他輕省呢。

「抱緊點，別摔了啊。」

「行了，都說多少遍了。」

「別嫌俺啰嗦，成敗在此一舉。打通譚局長的關節，我們才能分到房子。結了婚，我們生倆娃好好過。」

「去，誰跟你生娃。」她低頭甜笑著，用肘子捅他的腰。

「哎喲別鬧！抱緊！」

她真的不敢再動，老老實實抱著兩瓶酒，看著轉動的風火輪，祈求它能帶來一點哪咤的神力，好讓他們馬到功成。

過了幾天，譚局長對他說：「小任，先調你當副科長，有了職位，房子自然分給你。」

從此他一路昇平。也是因為他的努力和進取，才會從平頭百姓變為社會名流。他認定是人頭馬帶來的運氣，拿到第一筆獎金，他買來一瓶人頭馬，供奉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就差沒給它磕頭燒香了。隨著家裡的人頭馬慢慢多起來，他竟認為自己就像人頭馬。

她微微張開眼睛，房間的色調像一瓶背光的酒。酒成就了家，家卻把她扔給酒。人頭馬是蕭何，成家是它敗家也是它。結婚時只想著家如美酒，哪曉得家中的人卻是一隻隻酒瓶，各有款式，各有所載，各有去處。

她瞟了一眼鋪著白底碎紅花床罩的床。結婚就像昨天的事。一夥愣頭青嘻嘻哈哈走來鬧新房，說床就是你們的新戰場，新炮臺，真是戲語成箴。床，真是個戰場，上面血跡斑斑，多少靈魂死在上面，包括自己。酒窖的人頭馬越多，他回家的時間就越少。多久了，她不敢躺到床上。諾大的床只有自己跟空虛填滿，自己孤獨躺著，不就是戰死沙場的殭屍，等著對手用笑聲把自己埋葬嗎？不能，她可以等，等，等。等他回頭的那一天，最後的勝利就屬於她。可是她也不會傻傻地乾等，一有機會，她就和他回想過去，求他回來。

「過去的早過去了，你別老想著，失敗者才躺在昨天，因為他們沒有明天。」他老這樣說她。

誰能不想過去？人啊，不過是不想要自己不喜歡的歷史而已。豈止是歷史，凡不合心意的，人都不想要。他有的是將來，她呢？她的將來在哪裡呢？可惜只有飛飛一個兒子，當年因計劃生育沒辦法多生一個。俗話說女兒是媽媽貼心的小棉襖，當年若生個女兒，她的明天或許有盼望。

離婚不是不可以，只是他從來不提，她不想。一旦離婚，不做任太太的好處還沒看到，做任太太的一切好處和榮耀首先立刻消失。想開點吧，他也只是很少回家而已，其他的，他待她還算可以。

還好，幸虧還有個貴婦俱樂部混混。哼哼，應該叫棄婦俱樂部才對，一群女人天天聚在一起，互相攀比嫉妒，又彼此安慰支撐，誰瞧誰都不順眼，卻誰也不想離開誰。

今天張太太問她：「如果人生能重來你會怎樣？」

她回答：「我堅決不嫁人，努力奮鬥自己做人頭馬。」人頭馬，我們都是被獸拴住的人。

她覺得一陣心賭氣悶，很像火車鑽進隧道深處時的感覺。結婚時，他們坐火車去度蜜月。那車廂沒有燈，只要火車一鑽進隧道，兩人就在黑暗裡抓緊時間摩挲一翻。如今，這隧道只有她自己呆著，真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從裡面出來。

「人生如戲，每個人都有各自不同的章節戲碼，我們不能修改增刪誰的戲份，唯有演好自己。」文太太的聲音在她耳邊渺茫飄起。

人是戲角，人頭馬是什麽？

（三）

任飛一覺睡醒，隨便吃了兩口傭人端來的餐飲就出門了。走到汽車旁又折回酒窖，挑了一瓶人頭馬，然後開車去接女朋友。

「我今天帶你去一個高級地方，世外桃源，知道嗎？」汽車離開市區，駛進隧道。

女孩似知非知地輕輕笑笑。

看見她那如夢如幻的笑靨，他內心一陣湧動。

「那地方在海邊的山腳下，漂亮得不得了。世外桃源，名副其實。虧得市裡有這麼一幫有慧眼有能力的人，發現了那個地方並把它搞起來，還打通這幾座山，修出這條專用道來，等會兒你就知道。」

女孩還是只報以輕輕的甜笑，這笑是那樣清純迷人，與眾不同，他真恨不得立刻擁她入懷。其實，她還沒答應正式做他的女朋友，為此他有一點生氣，像自己這麼個帥氣有錢，有地位有背景的人，多少女孩巴不得自動獻身，偏偏她愛理不理，真搞不懂她心裡想什麽。可能她想先要到東西。

「我打算這幾天出一台淩志。」

「表示你有淩雲壯志的意思嗎？」

「哦，你真懂我的心。這台寶馬給你。」

「我不會駕駛。」

「學呀，我教你。」

「我們才剛認識。」

「這又怎樣？以後就會很熟。」

她笑著搖搖頭，目光一直看著前方。

任飛想：「她大概因為不知道我是誰才這樣犟。這個怪自己光給她沒有真名實姓的名片，她一定以為我只是一個叫MARTIN的平常人而已。要不要告訴她我是誰？還是先不告訴她，省得像其他女孩那樣的沒味道。」

他看了她一眼，碰巧她也看過來，四目相對的刹那，他下定決心，今天非要她就範不可。

兩眼碰撞，她害怕自己的內心秘密洩露出去，趕緊轉過臉看著窗外。她想：「他是真心的嗎？就算是又怎樣？這樣的人，誰知道身邊圍著多少女孩？跟他在一起，以後自己一定有說不盡的煩憂，還是任老總更適合我。雖然他老些，但如今誰還會在意這個？況且他看上去一點不顯老，歲月只是把他的髮線推高了些，讓他的皮膚累贅了一點，但他的能力，他的心態勝過多少年輕人，何況他是社會名流。年齡大體力精力不如年輕人，這恰好是可取之處，我會更加安心。我只想安安穩穩過生活。至於他的老婆，最好他們能離婚，就算不行也無所謂，反正他們老夫老妻了，他疼我就行，我要耐心主動對他，讓他待我更好。寶馬不能要，叫任老總知道會很糟糕，再說，只要跟了他，我何止得到一輛車？」

「你是不是嫌是舊車？不然，我出一台新的給你。」見她不說話，他說。

「不是，我一個鄉下妹子，哪有這福氣？」

「看上去你一點不像鄉下妹。你爸爸做什麽的？」

「死了。」

「啊？哦，對不起，能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

「沒事。車禍，在我出生之前。」

「這麼說，你從沒見過你爸。」

「嗯。」

「那你媽也在鄉下？」

「不是。我跟外婆在鄉下過，我媽在城裡做事掙錢養我們，偶爾回家看我。我唸完中學才到這城市裡來的。」

「你媽在哪裡工作？」

「她說我爸從前是這城裡的。」她答非所問。

可憐的人！他心中飄過一絲憐憫。就範吧，本公子可不會虧待你的。

汽車駛出隧道，在陽光下走了一陣又鑽回隧道。他看著外面射來的燈光，自她胸脯到大腿一撥一撥往下擼。他全身一陣酥麻，使勁咽了下口水，下意識踩了一下油門。看到限速警告又不得不慢下來。

她仍然看著窗外，其實她有點不敢看他。要是可以，誰願意找一個年老如父的人託付終生呢？從前像活在黑洞的日子，誰能曉得那種滋味？她忽然害怕隧道塌下來，自己永遠被埋在裏面，於是不自覺地神經質叫道：「開快點。」

「怎麼啦？」

「沒事，出來前喝多了水。」

「我已經開好房間了，等一下我們直接上房間。」他半試探半命令說。

她想到任老總這兩天在這裡開會，直接進房可能會好些，於是很不自在地點點頭。

看到她這副樣子，他以為她害羞便伸手拉過她的手說：「你從前那樣苦，今後不會了。你放心，我會讓你幸福的。車不要就算，回頭我給你開個銀行卡。」他真希望她馬上感激涕零，投進自己的懷抱，可她仍舊只是笑笑縮手。他心中發狠，我今天非要把你，把你……哼！他覺得今天這條路怎麼這樣老長老長，出隧道進隧道，一會兒黑一會兒亮的交替個沒完。

她低頭弄著手指盤算：看來今天跑不掉了，該怎樣才能快快打發他呢。不過既肯出錢，我又何必拒絕？走一步算一步，到時看著辦。

（四）

一到房間，她就躲進洗手間開打水龍頭，然後低聲打電話詢問任老總的行蹤。他說他正在世外桃源開會，還說會議快要結束，叫她馬上來見他。她六神無主，躲在裡頭磨蹭。

任飛進了房間，迅速打開酒瓶，把一包准備好的藥粉倒進瓶裡搖勻，心裡美美想著：「看你還能不能又三又四地推搪，我們今天就玩個痛快。」然後打電話到餐廳訂餐。正在等的時候，電話來了。講完電話就急衝衝對著洗手間說：「媚媚，我有急事回公司一趟，很快回來，你在這等我，一定啊。我已經叫餐了。」

她走出洗手間長長舒了口氣，馬上打電話到總台，用任老總的名另訂一個房間，接著致電餐廳把菜轉過去，然後提起人頭馬急急撤退。到了新房間馬上發信息給任老總，告訴他房間號碼。

「來得真快，還備好了酒菜，嘻嘻，兩天不見就急成這個樣子，小妖精。」一個小時後，任老總來了，一進門就抱著她說。

他和她且吃且喝盡情歡愉，激情如滾滾浪潮不可遏止。他覺得今天自己特別厲害，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勁。他「大」字形躺在床上感概：人頭馬，真是生命之水啊！

「鈴鈴鈴，」電話響了，誰這麼不湊趣。他不接。可鈴聲一直響到停止隨即再次響起，他感覺這可能是緊要的電話，頗不情願地接聽。一掛上電話，他馬上急急忙忙起床穿衣說：「寶貝，公司有急事我得馬上回去處理，回頭再約。」他扔下這話並床上的她走了。

悍馬駛進了隧道。路面的虛線和洞頂的燈在遠處重合。他看看倒後鏡，汽車一如故往，勢如破竹；轉眼前看時，他忽然感到有點吃驚，那燈和線此刻看來，竟像一把張著大口的鋸齒閘刀，對準汽車閘來。暗淡中他咬牙切齒想：「就是閘刀，我也一定能夠衝破！這幫傢伙簡直廢物，給我捅出這麼大的漏子，還敗了我的興致，叫我知道誰是罪魁，我一定好好修理他，叫他滾蛋！」

汽車在光明中走了一段又鑽回隧道。他的腦子又飄出了她的身體。他看了看那八角瓶，內心再次隨著琥珀液體浮蕩：「小妖精，等我辦完公事再來辦你。沒事的，想我出道以來衝過多少灘，闖過多少灣，戰勝過多少對手。前兩天，我輕而易舉又拿下了一個大項目，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是的，人生不就跟進隧道出隧道一樣嗎？在強者面前，黑暗永遠只會挑起勇者的勇氣，增加強者跟困難戰鬥的決心。當得勝困難衝出黑暗的瞬間，光明的前途更顯光明，成功的快感更加無以倫比。給我來點阻攔波折，不過是給我機會證明，我是強者，我有實力，我有能耐。人頭馬公司就是很好的榜樣，不，人頭馬公司算不上什麼，我是人頭馬，戰無不勝，所向無敵的人頭馬，將要長出翅膀，能奔跑能飛翔，有智慧有勇氣的人頭馬！」

他很自信地掃了一眼那小塑像。人頭馬，強勁勇猛的人頭馬，他剛才的能力表現就是這人頭馬！她在他的胯下身體像蛇，浪啼如鶯。她像被俘的獵物不斷發出哀鳴，這叫人銷魂令人滿足的小妖精。他真想立刻掉轉車頭衝回床上，再來三百個回合的猛龍戲鳳。他身體輕飄內心激蕩，心臟歡快地躍動。

「人頭馬，這智慧和能力合體的無敵生物史前一定有過，等辦完這檔事我一定要去一趟澳洲或法國，虔誠拜謁這至高無上的神，弄明白牠們怎麽會絕種。哎，這樣的神物爲什麽竟然會絕種？」他心中忽然一個激靈，腦子「嘭」地響了一下隨即轉念：「生物絕種並不稀奇，人應當只在乎精神上的象徵意義，無需死板執著，與神話傳說較真。」

「鈴鈴鈴，」電話響了,他「喂」了一聲。

「任老總……」對方急不及待滾雷一樣的聲音衝進耳鼓。

一道陽光照臉射來，接著是一彎海岸。「不好！」他扔掉電話急急打舵踩剎。

馬——悍馬——帶他起飛。

他真的飛起來了，眼前一片閃爍浮金。

作者簡介：

黎玉萍，加華作協理事。年後相繼出版了長篇小說《突圍》、《病毒羔羊》；中短篇小說集《盛世雲》和散文集《薪火集》。作品多發表于《創世紀》、《世界日報》、《香港文學》、《環球華報》等報刊，以寫小說、散文和評論為主。

[報告文學]

人人天才學校是如何打造出來的（連載三）

任京生

七、再接再厲開辦中學

年6月26日，由孟煒章的教育集團投資裝修的一座教育城在列治文市中心隆重開業。BC教育城佔地有1萬尺，在大溫哥華地區華人開辦的教育機構中，這麼大的面積恐是怕沒有幾家的。在加拿大，華人開辦的企業一般規模不大，很多企業都是一家一戶租個不大的場地經營自己的業務，老闆親力親為，精打細算。人們開玩笑說，能僱個三、五人的華人企業就算是大企業了。而孟煒章一下子拿下了一萬平尺的市中心場地，每年租金就讓人驚嘆。

原來，他並不滿足於現有的成就，他要開辦一所政府承認，發正式畢業文憑的私立中學。而私立中學，那是沒有一定實力一般人不敢觸及的領域。但孟煒章憑著他多年積累的實力和超群的魄力開始了以蛇吞象的大膽挑戰，也成了他一生中功夫下得最大的一次辦學歷程。

產生開辦中學的念頭，源於他的市場調查，他寒暑假常帶著學生們到北美各大名校去參觀訪問，做實地考察。他也經常親自到中國的各大城市去巡遊訪問，調查國際學校、大中小學的教學體系、課程設置等。也經常應邀去一些學校舉辦講座。

他在調研中發現，無論是北美還是中國，對大中小學整體認知都有一些問題。尤其是在中國，藝術類院校課程設計主要以純藝術為主。例如中央美院等大學，純藝術的課程佔了一大半，設計類的課程特別少。在中國人的眼裡藝術就是吹拉彈唱、國畫書法，一種純藝術。

在課程設計方面，中國的課程設計還是工業化時代的產物，「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數理化不好的就是另類。在班上，由於這些學生成績不好會降低全班的平均分，常遭老師、同學白眼。有的長期壓抑，抑鬱焦慮，心理自卑，越學越厭學。他經過調研，這樣的孩子比例非常大。但實際上，這些孩子也很聰明，本來也是很好的人才，可卻無法成才。他把學生比喻為種子，不同種子需要不同土壤，適合的長出來就好，不適合的就長不好。人和人是不一樣的，不管什麼材料都放在同一個土壤上生出來結果肯定不同，就把另一類人的天性扼殺了，就是對孩子的人性、潛能、寶貴時間的浪費。像馬雲數學不好，以現在的高考標準，恐怕大學也上不了。但這並不妨礙他今後成為巨商。

北美比較自由，課程比較多，任由孩子自己選擇。但也存在一個盲目性的問題。孩子的認知能力有限，自己選錯了也不知曉。老師也不是人生規劃師，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在藝術課方面，一些初高中繪畫老師是教體育的，或者教別的方面的。孟煒章和他的學生聊天，發現他的學生中有不少人在所在中學是繪畫老師的得力助手，有的甚至說老師沒他畫得好。

他認為，歷史的發展從農業、工業、科技、計算機、互聯網，一直到現在的人工智能，未來社會對想像力，創造力愈來愈重視。不管孩子今後是不是從事藝術設計，想像力、創造性思維能力才是他們未來就業、創業、服務社會所真正需要的。

他曾找省議員、BC省教育廳商談，建議BC省的教育體系做一些改革，能否設置多一些創造力課程？他還建議初中以上就沒有必要所有人都學數理化了，對於一些偏重文科的學生可增設一些文科類、創造力的課程。一個未來要做新聞記者、藝術家的人，數理化一輩子用不到，為什麼還要當主修課花巨大精力來學呢？課程改革對每個孩子都是至關重要的的，孩子喜歡的課，潛能可得到最大的發揮，就能夠學好；如果中學課程都是不喜歡的，那就學不好。

然而，經多方走訪，他感覺無論中國還是北美，改革起來都很艱難。中國的體制改革之難不用說，北美這邊所有的公立學校體系都有工會，政府不給錢就鬧罷工，做起來也很難。於是他決定自己創辦一所藝術中學，設置更多的設計、創意課程，讓學生在這塊土壤上把被動學習變為主動學習，最大化地開發潛能，讓每一個孩子成為最優秀的自己。

他把自己要辦的中學形容為人人天才學校，除了保留普通中學所有課程之外，增設了動畫製作、藝術基礎、藝術史、創造視覺藝術、服裝設計、繪畫油畫、表演、平面設計、工業設計、室內設計、媒體藝術、珠寶設計、攝影、陶藝基礎等20多門設計類選修課。也就是說，孩子們在這裡要學普通中學的課程沒問題。如果你不喜歡理科課程，就可以多選一些設計類課程來代替。衹要修夠學分，依然可以拿加拿大政府承認的高中畢業文憑，考取任何大學。

加拿大是一個對教育非常開放靈活但規管也非常嚴格的國家。孟煒章要開辦藝術中學理念很新穎，竟然得到了政府的批准。可是，加拿大對於申請一個業餘的補習學校相對寬鬆，但申請一所正規的私立學校手續卻非常嚴格。

一道道難關通過，卻不想在辦學場地上受到阻礙。他本來是使用他的教育城來申請，從那裡開始慢慢滾動大。一開始政府通過了，省教育廳也通過了。卻不想申請手續基本完成之後。政府突然發現該場地不能辦高中，必須要馬上搬離。

如此晴天霹靂，讓孟煒章措手不及。他與政府申辯表示錯誤不在他。政府表示當初我們沒有發現，現在發現了糾錯。一切要按規定來辦。孟煒章決心已定，要繼續往前走，又找議員幫助通融，將搬離期限做了延長，接著立刻著手尋找新的場地。

尋找一個有條件開辦中學的場地談何容易，他幾乎動員了所有的力量，最終在溫哥華市中心找到了一座6層樓。該建築原來就曾是一所高中，繼續辦中學應該沒有問題。但每年租金要幾十萬，孟煒章與其商量可否只租兩層，房東不同意，要租就整租。萬般無奈，他只得咬著牙籤定了租約。可誰知，場地報到政府，政府表示該建築雖然從前是中學，但現在不行。現在要辦，需要重新裝修，重新申請，驗收期定在了年11月。

因本以為BC教育城可以順利開業，孟煒章之前已將開學日期定在年9月，並已開始招生，卻不想這邊讓馬上搬離，那邊又搬不進去，騎虎難下。於是，又找政府通融，政府終於同意提前驗收。最終，皇家藝術中學經過多年的努力，獲得了所有政府批准文件，於年9月正式開學。

中學的營業執照算是拿了下來，但招生卻經歷了千辛萬苦的努力！由於學校剛成立，家長們還不了解，一般很少家長會把孩子送進一所剛成立的學校。尤其是華人家長，特別看重學校的排名，對於新成立，還沒任何名氣的學校一般不會光顧。可是，學校沒有學費，每年幾十萬的房租費就無法承受，必須想方設法招到學生。孟煒章又一次開始了人生的拚搏。

真正是萬事開頭難！經過千辛萬苦，學校最早招到的學生，有些是在別的學校讀不下去的，家長實在沒辦法了，才把孩子送到了這所新成立的學校。但是，令家長們歡欣鼓舞的是，就是這群看似不行的學生，在這個新的搖籃中經過兩年的培養，竟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有的學生原來厭學，玩遊戲成癮；現在變得愛學習，搞設計成癮。有的剛入學時成績五六十分，現在都上到八九十分，GPA學習成績年增加百分之二、三十。年第一批17名畢業生全部考上世界名校，其中包括加拿大UBC、多倫多大學、美國的前50綜合類大學和前10所的設計類大學，共獲獎學金萬美金。

問到孟煒章是如何招生和教學的？他如數家珍，侃侃而談：

有一名學生，隨父母移民加拿大後學習上一直缺乏自信心。由於父母非常繁忙顧不了孩子，孩子自己沉溺於遊戲中不能自拔。眼看就到11年級，面臨考大學了。母親非常焦急，來找孟煒章求助。

孟煒章聽著該母的介紹，孩子學習不好、沒有愛好、沒有目標、沒有朋友。但他不相信孩子一點特長沒有，於是對孩子進行了潛能評估，發現該生通過誘導，反應力較好，構圖能力不錯，潛能特點較顯現，衹是沒有得到訓練而已。經與學生單獨談話，了解到該生有時會看電視偷偷畫一些卡通人物。孟煒章聞言眼前一亮，語重心長地說：「打遊戲、畫卡通也算是特長呀。我看你在動漫設計、遊戲設計方面能否有所發展？」

母親一聽忙否定：「他不行，他沒這個細胞。」

「你先別下結論，讓孩子試試可以吧？應該沒問題。」

母親抱著懷疑的態度：「反正也沒辦法，您就規劃一下試試吧。」

該生到了皇家中學試了一兩節課就打退堂鼓。

該母說：「我說這孩子不行吧，他就不喜歡。」

孟煒章詢問了美術主管，因為是在大教室，別的學生年齡較小，但學的時間都很長，無論畫圖、設計等方面都非常厲害。該生夾在中間感到自卑。學一些基本的人物構圖，他又認為很低級，受到很大打擊。

孟煒章了解了情況後，讓主管安排該生到另一個教室，由老師單獨去訓練。

過了2個月後該生又打退堂鼓。家長說：「我說不行吧。你們有沒有別的辦法讓他考UBC、多倫多大學？」

孟回答：「UBC、多大有90多分都不一定能上，你孩子才60多分怎麼可能？請你相信我，這孩子真的是一個天才。我做了十幾年教育，今後能讓他上世界上最好的大學。」

家長不但不相信，還與他大吵了起來。孟煒章說，孩子現在基礎這樣，兩三個月怎麼可能見奇效？你要多鼓勵他，再給我半年時間，我一定會讓他改變。

此時，孟煒章心裡已經有了主意，他感覺，孩子一方面受嬌慣，一方面又長期受負面批評，現在缺乏的就是一個點，一個認同感。他現雖然天天在學畫畫，但都窩在家裡和教室裡，不知道自己行不行。因此，一定要安排他去參加一些比賽，到那裡去見世面，去練就一下，人生不能老躲著。

正好接下來有一場世界繪畫大賽，他安排了該生去參賽。結果比賽之前母親又打來電話：「你別把我孩子逼壞了，他昨天一晚上沒睡覺，在被子裡哭，很擔心。」

孟把該生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問：「你是不是很擔心？」

學生說：「我真的很擔心！我剛學了幾個月，不知道怎麼做？世界盃大賽那麼多人，我丟不起那個人。」

孟寬慰道：「大賽好幾百人參加，沒人認識你，到那兒去把自己的想法畫出來。不管獲不獲獎，你總算經歷過了。有時人們往往把自己看得太重，以為人們都在關注你，其實幾百個人誰會關注你呢？你今後要不要在社會上生存了？你連這點勇氣都沒有，你今後怎麼辦？你要真的怕羞，我教你三點：第一，可以帶個帽子；第二，還可帶個墨鏡；第三，你可以打個草稿。」

第二天，該生真的帶了個帽子和墨鏡去了，找了個偏僻的地方摘掉墨鏡開始創作。閉幕式宣佈比賽結果時，他竟然獲得了一個最佳創意獎。一個從小到大沒有被家長、學校、社會表揚肯定過的孩子，此時卻是聯合國大使點他的名字，讓他上台領獎，令孩子的心靈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衝擊。孟煒章說：「任何方式都不能調動孩子的積極性，衹有這種平台，這種高度的認可度！」

比賽完後，該生激動地對老師說：「孟老師，我從來沒有獲過獎。我都把發言稿準備好了。我太興奮了，太興奮了！」接下來，孩子的母親說：「孩子整個人變了，感冒要上課，生日也要過來，找到自信了。」經過在皇家藝術中學一年多的學習，該生被美國幾所排名最好的學校，其中包括動漫排名第一的大學同時錄取，並有獎學金。孩子母親在接受採訪時說：「孩子至少節省了十年的彎路！孩子不光是上了好學校，整個精神狀態都變了。」

另有一名學生。還在孟煒章在中國作宣講的時候，其母親便打來電話，報告該生數理化英文都不行，已無法適應加拿大的學習。孟煒章回到溫哥華後便約該母帶孩子來做心理諮詢和潛能評估。可是，連著一個星期該母都無法將孩子帶來。該母再向孟煒章求助。

孟煒章表示：「孩子一定要來，來了以後我一定能說服他。如叫不來我也沒有辦法。」

於是該母硬將孩子拉了來，可拉到學校門口孩子就是不下車。家長跑來辦公室問：「您能不能過去讓他下車？」

孟說：「我絕對不能去，我要去那我說的話他就一點不會聽了。你想辦法把他叫到我辦公室就行了。」說完孟從窗戶看著該母回到車旁硬扯著把孩子拉下了車。

到了辦公室，該生一屁股坐在轉椅上拿著手機玩遊戲，愛理不理地說一句：「啥事？」

孟對該母說：「你出去一下，給我20分鐘時間。」

該母出去後，孟觀察著孩子，高高的個頭，人挺帥，就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憑著自己多年分析孩子心理問題的經驗，一眼就看透了孩子的心靈。緩緩地說：「你看，你爸媽都分別給我打過電話。先不說他們有多辛苦來照顧你，先考慮你自己。你現在已經十一年級了，如果再這樣下去，不說別的，你也大了，你們班的女同學，我不知有沒有相好的，你讓女同學怎麼看你？你怎麼出門？這學習絕對不是為你家人，你就在家呆著，你鄰居怎麼看你？你要是聽我的，我就能幫你；如果不聽，你爸媽說了，他們就準備把房子一賣回中國了。看你回去幹嘛就幹嘛。你父母都給我打過招呼了。你可以選擇回中國。回去以後你知道什麼情景嗎？你到這兒來學習這個樣，你回去高中能畢業嗎？你高中也畢業不了，今後還要面對朋友、親人、同學。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不愛學習，我理解你……」

剛說了五六分鐘，孩子就不打遊戲了，趴到孟煒章的跟前問：「老師，你真的能幫我？」

「我都幫了多少人了？我們是老鄉，你要聽我的，我一定能讓你上大學。」

二十分鐘談話結束後，該生已經心悅誠服了。孟煒章接著給他做了一個潛能分析，結果發現該生的空間思維能力非常強。該生沒有學過畫畫，就用幾個圖形考了他，結果非常好！非常適合做環境設計、平面設計。

孩子母親似乎不相信：「他能行嗎？他什麼都不愛學。」

孟說：「把孩子交給我，你就不用管了。」

果真，該生士別三日便讓人刮目相看，在皇家藝術中學高中畢業後，設計的模型被美國幾個大學錄取，獲得大筆獎學金。有的老師說，在建築環境設計方面還從沒見過這麼聰明的孩子，完全是一個設計天才！

孟煒章越說越興奮：「我這邊案例有好幾百個，足夠拍一部電視連續劇的！還有一些學生，學業選擇上的事自己不懂，家長也不懂，整個就廢了。後來到了我這兒來，我一評估，發現在其他方面很有特長。其實孩子們人人都是天才。過去衹是不知道怎麼去規劃人生。不知道怎麼選擇專業，不知道什麼時候缺什麼，該補什麼東西？可以說，90%的家長都不知道自己孩子的真正特長在哪裡，該選什麼專業？衹是根據自己的意願來安排孩子的前途。所以我們就是全方位地對學生進行規劃，包括學科、成績、學習方法、英文的方法、AT、SAT、社會實踐活動等等，還有演講、辯論、發明課、小記者課等，都是規劃的一部分。衹要找對了方向，選對了專業，做對了事，就能夠事倍功半，人生就馬上改變。在我眼裡從來沒有一個笨的孩子。沒有不會學習的孩子，衹有不會教的老師。」

當問到皇家藝術中學是如何在短短的時間內將一些過去認為是「廢掉了的」孩子一下子培養成明日之星時，孟煒章給出了幾大因由。

其一，從我校的前世今生來看，我校前世是名校規劃學院、素質繪畫藝術學院、我的個人畫室。我通過20年的教育實踐，開發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潛能培訓系統，已經通過該系統把無數的學生送進了北美最著名的院校。我是在此基礎上創辦了藝術中學，該中學正是沿用了以往的成功教學系統。

其二，我校有十個方面的特點，包括獨有的後天潛能評估體系，多了20門設計課程，等等。不要小瞧這20門設計類課程。在人群中有一部分人是右腦比左腦發達的，他們對於數理化等課程就是學不下去，但對藝術很有天賦。這類人在高考中就很吃虧，今後也很難找到好的出路。現在，藝術高中為這些孩子打開了另一扇門，他們可以來這裡避開那些不喜歡的理工課程，選修自己喜愛的藝術課程，衹要學分修滿，就可拿到加拿大的高中文憑，考取北美的藝術類大學。北美的藝術類大學繁多，教育質量也非常好，工作也非常好找。這樣就可以使那些原本最沒前途的孩子變成了最有前途的孩子。

其三，我校聘請了大溫地區最優秀的私立學校校長。該校長原為加拿大著名的聖約翰中學校長。該校長一上任便組建健商俱樂部、高爾夫俱樂部，免費的課後補習等等活動，對學校的教育體系做了完善。學生們普遍反映良好。

孟煒章在辦學中發現，有些理科生，未來不是設計專業的，但也不願學物理生物，也喜歡學習設計。看起來，學生的想像力，創造力，是無論什麼專業都需要。於是他調整戰略，藝術班與普通班齊頭並進，讓學習普通課程的學生和學習藝術課程的學生都得到最好的發展。他辦學的宗旨是關注孩子的個性化教育，讓不同潛能的學生都能得到更人性化的發展，將學校打造成一所人人天才學校，引領教育的改革。

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年第一批畢業生取得成功之後，他躊躇滿志地帶領一個團隊到中國巡迴舉辦招生會。正當準備大張旗鼓擴大招生之時，一場疫情席捲全球，他的招生計劃也不得不暫停。一些學校與教育機構本打算來溫哥華實地考察後與他簽定合作協議，卻因疫情無法啟程。新的坎坷和考驗再次擺在了面前。

然而，困難面前他沒有退縮，又開始動員全校教師開辦網絡授課，學生無論身在世界任何角落，都可以通過網絡學習獲得加拿大高中的畢業文憑。在本校，開展小班教學，每個學生配備安全防護罩，設置各種消毒設施，讓學生嚴格保持距離，做到最佳防範。疫情封城期間很多單位工作都停擺了，他卻似乎比以往更忙碌了。

他給學校提出了「發現、包容、喜樂、創新」四大理念，疫情期間，他的學校不但沒有停擺，相反又向前跨進了一部。原先學校已有普通班和藝術設計特色班。普通班即和其他學校一樣學習同樣的課程；藝術設計特色班是增加了20多門藝術設計課程。現在，他又開設了表演藝術特色班，增加了器樂、聲樂、表演、舞蹈等課程。

他表示，在人群中有55%的人是左腦的理性素質發達，45%的人是右腦的感性素質發達。這些感性素質發達的學生特別喜愛藝術，不少學生從小學習音樂、舞蹈、表演等藝術，上了中學之後為了迎接高考就不得不放棄。有的學校雖然也有藝術課程，但衹有很少的選項，或者是業餘時間來練習，不算學分。現在，他的學校為這些孩子專門開闢了帶有學分的各種藝術課程，學生畢業後可以考取世界上最好的藝術類大學，把自己的興趣愛好和專業學習、事業前途密切地結合起來。一些家長和孩子聽說後為之狂喜，自此又能唱歌、彈琴、跳舞，又能以此為強項，帶著喜樂今後去考取藝術院校，不用再發愁學自己不愛學、不擅長的東西了。

八、創立大學更上層樓

孟煒章是個志向遠大的人。靠著創新觀念走到了今天，他心中又有了更大格局，不僅要在這片民主自由的土地上創辦培訓學校、私立中學，還要創辦一所正規的大學。

位於溫哥華市中心的著名的埃米莉卡藝術學院是很多學生嚮往的藝術搖籃。他通過訪問了解到，該學院所學的很多東西都是純藝術的，設計類的課程很少，一些學生畢業後工作難找。他去美國訪問，美國有一千多所設計大學，而加拿大衹有幾所，且沒有一所大學真的能為學生今後就業提供各類（大約有60多個）設計專業。英屬哥倫比亞大學（UBC）雖然也有藝術學院，但衹有環境設計和世界藝術兩個專業。世界藝術專業屬於純藝術。學生要讀建築設計就要讀研究生。

於是，他的心中又升騰起新的理想，要打造一所應用設計方面的大學。

盡管他知道辦一所正規的大學要比辦普通的培訓學校難上加難；但他是一個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的人。於是，年他在政府註冊了一所兩年制的大專。之後，經過幾年努力，陸續取得二證，開始本地招生。接著再投入大量的資金，直至年6月，終於獲得第三證。至今又獲得網上授課證。至此，教學認證、教育部的證、移民局的證三證齊全，成為了可以面向全球招生，可以頒發加拿大政府承認的大專文憑的正規院校。

目前，學院已開設工商管理和多媒體平面設計兩大專業。

在課程設置上，學院為學生安排了三種選擇。

第一種選擇是「藝術設計名校直通車」計劃。學生在該學院學習加作品集準備，共計一年時間，可以轉入世界排名前20的設備，共計一年時間，可以轉入世界排名前20的設計大學。其中有保證：如果未升入前20所名校，退作品集費用。

第二種選擇是「移民直通車」計劃，學生在該院學習1年，之後轉入與之簽約協議的3所本科大學再學至少一年半，最快可以用兩年半時間獲得加拿大本科文憑，之後獲得三年工作簽證，工作一年後可辦理移民。

第三種選擇是「工作直通車」選擇。學生可以在該院1年大專學習加1年帶薪實習，獲得大專文憑；並可獲三個面試機會，取得僱主擔保。

他的未來目標是不斷增加專業，將該學院發展成加拿大應用設計人才的培養基地，由專科變成本科大學。他相信，未來社會會是智能時代，今後就業，設計專業比純藝術更能適應社會。

回顧他在加拿大20年的奮鬥歷程，猶如一頭不知疲倦的拓荒牛，開墾出一塊荒地，將之變成茂密的綠洲。接著又去開墾下一塊。這其中需要豐富的腦力和頑強的體力的支持。他的腦力之所以這樣豐富，取決於他熱愛學習，是一個學海無涯，勤學不輟的人。他從小就學習美術，盡管數學成績不好，但文科成績優良。下鄉5年返城後，先後求學於中國人民大學和西北大學。來到加拿大後又自學於UBC的夜校。工作中衹要聽到哪有好的學習機會就不惜代價地前往學習：去深圳學習過自動化營銷和資本運作。去北京學習過易經課、時間管理課和領導力課。去美國心理催眠協會學習過催眠術。參加讀書會，一年讀50本書。花20多萬人民幣參加中國大陸3天的總裁班。花1萬多元加幣學習健商。在加拿大中醫學院學過中醫，等等。正是由於不斷的知識補充和積累，使他在奮鬥歷程中，總有超前的思想和源源不斷的妙招化解各種危機。這也說明思維很重要，要堅持學習，才能保持思想領先。

他的體力和精力之所以這樣旺盛，得益於他發達的健商。他一直在研究健商，認為健商是一個人一生最需要接觸的科學。包括飲食配比，各種食物配比的科學性，早中晚的量；人的心態管理；高質量的睡眠；有氧運動；等等。健商的四個方面他都有研究心得，自己本身也按照健康養生的方法去做。他甚至還研究過養生健身書法，養生太極拳等，並曾帶過80多名學生。他說，我無論多忙都要鍛煉身體，沒有健康的體魄是什麼也做不成的。

他是一個充滿想像，善於發現的人。他現還在研究發現藝術，已經拍了上百張照片，準備今後出書。他說：「發現藝術屬於攝影的一個範疇，靠人的感悟能力，來捕捉一些帶有生命力的東西。比如，我在操場上看到晚上一片雲，就會發現雲中會出現一個特別形象的生命，就在等。結果一瞬間真的出現了一個金鳳凰。自然的東西也比較多，大自然形成的一些人眼看不到的東西，通過攝影才能發現，我把她取名叫發現藝術。很多東西人們來來回回都發現不了，衹是一瞬間的。我有一種感覺，感覺有一種生命的存在，就去捕捉她，然後拍出來，這個東西拍的特別多。」他的此番話聽起來讓人有些驚異，只得期待他的大作早日問世，眼見為實，一睹為快了。

現代社會是一個崇尚科技的社會，五四運動打出了民主與科學的旗號，卻沒有藝術的旗號。但實際上，科學和藝術是一對孿生姐妹。法國作家福樓拜說過：「科學與藝術在山腳下分手，在山頂上會合。」藝術可以讓人的想像力得到最大的發揮，包括科學在內的任何專業都不能缺乏藝術。

美國心理生物學家、年度的「諾貝爾生理學和醫學獎」獲得者斯佩裡博士（R.W.Sperry,—）通過著名的割裂腦實驗，證實了大腦不對稱性的「左右腦分工理論」。人的大腦分左右腦，左腦負責邏輯思維、抽像思維、數字運算等，是科學的腦；右腦負責形象思維、創造思維、音樂美術等，是藝術的腦。右腦可開發的潛力是左腦的十萬倍。而我們平時工作、學習、生活中百分之九十多的時候都僅僅在使用左半腦。

在這裡，筆者把左腦的邏輯思維比喻為鐵，要把一塊鐵打造成一把利劍，需要千錘百煉。而右腦好比是火，創意之火需要藝術去燃燒。將右腦的火苗變成熊熊大火，就能燃燒左腦的鐵，更有利於鐵的打造。左右腦是密切相關，相輔相成的。因為右腦的大部分功能都在閑置著，衹要用藝術的方式點燃右腦的火花，開發出萬分之一、千分之一的潛能，就是一個天才的誕生，孟煒章提出的人人天才學校就不僅僅是一句口號了。

隨著社會的發展，未來的人工智能社會，左腦的邏輯、運算等功能越來越多地可被計算機所取代。而右腦的創意、發現功能將愈顯其尊貴的地位。孟煒章從白手起家，打造出他的人人天才學校，不遺餘力地推展著他的藝術教育，正是順應了歷史發展的潮流，將使更多的學子在藝術的道路上成就自己，也造福社會。

（全文完）

作者簡介：

任京生，加拿大華裔作家協會副會長、北美中文作家協會永久會員。先後畢業於暨南大學、中國人民大學、美國FranklinUniversity、美國SetonHallUniversity。曾於美國OhioStateUniversity做訪問學者，於魯迅文學院第33屆高研班研修。發表各類文章數百篇，出版專著八部，一些作品獲獎。

[評論]

短評盧因的實驗小說:《私生子》

梁麗芳

《私生子》這個短篇小說，刊登於《文藝新潮》第一卷第十二期，出版時間是一九五七年八月一日，曾獲得文藝新潮小說獎短篇小說第二名。這個獎，因為《文藝新潮》在香港文學發展史上的特殊地位，而顯得別具意義。五十年代橫空而出的《文藝思潮》，是香港文學與世界文學接軌的表徵，它比台灣的現代派思潮還要早，與陷入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泥沼中的中國大陸文學更是南轅北轍。在此雜誌發表的小說，在某一程度上，標誌了香港小說寫作的實驗性。

《私生子》的故事發生在一個封建、迷信的中國農村，具體地點未點明，因而無形中具有了普遍性的批判意味。未婚生子的村婦趙娘娘，受盡侮辱，卻始終對誰是孩子的父親不著一言，究竟是不是更夫呢？但因更夫當兵去了，這個問題便成為故事的一個未解之謎，也成為故事的一個懸疑元素。私生子趙小三在村民的敵意凌辱之下，成為眾矢之的，加上黑心道士的誤導，迷信的村民對他的壓迫變本加厲，終於，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之下，遠走他鄉，甚至到外地謀生。如果故事在此結束，也可以達到社會批判的效果。

可是，盧因維持了故事的張力，他利用情節的轉捩，進一步充實了人物的塑造，同時，把文本寓意提升到更高的層次。「終於有一天村裡又忽然熱鬧起來了」打開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戲劇性場面。「有財主貴人來觀光」一句，令聰明的讀者心中一喜，他們記得趙小三離開時，「他發誓回來時教訓他們一頓」，如今衣錦榮歸，吐氣揚眉，報仇的時候到了，該有一場大快人心的場面了。

作者賣個關子，先描寫村人對乘坐馬車的財主充滿好奇，仰慕甚至奉承。連村長也「換過衣服，騎著一匹馬走到財主的旁邊，有禮地跳下馬打個揖：失禮失禮！」當趙小三說把行李拿到趙娘娘的家時，村人終於認出了他，馬上叫他趙大爺，趨炎附勢的嘴臉一覽無遺。連早年辭退趙娘娘的村長，也邀請她回去。

讀者期待的復仇場面沒有出現，最後的一段，村長向趙娘娘道歉之後預備走，而村長走向斜陽的駝背影子，引起趙小三的同情。於是，一場復仇的場面，就在同情心之下煙消雲散，歸於沉寂。

這是一篇充滿激情，情節與人物有所節制的文本，加上切題而戲劇性的對話，可讀性很高。值得指出的是，如果作者於趙小三「報仇」與「原諒」之間，多著墨他的內心起伏與掙扎，最後達到和解的結局，那麼，文本將更完美。

作者簡介：

梁麗芳，加華作協創會副會長，現任會長。加拿大阿爾伯達大學終身教授。研究領域涉及中國古典、當代與海外華人文學以及語言教學。出版包括《柳永及其詞之研究》《中外文學交流史:中國;加拿大卷》《中國當代小說家:生平,作品,評價》(英文)《早春二月:電影導讀課本》等中英文學術著作,合編有《楓姿綽約:第一屆加華文學獎文集》《加拿大華人文學論文集》等等。

寫作現場──從李商隱〈錦瑟〉四個典故談起

徐望雲

在本文開始前，先說兩個故事。

（例一）有一次，與一個朋友在餐廳吃飯聊天，我們的話題主要圍繞在最近工作方面的變動，這時服務生端著熱水壺過來為我們的咖啡續杯，由於有服務生在場，我們不便繼續聊工作的事，遂暫停談話。

看到咖啡緩慢流進咖啡杯中的我，突然想起痛風的老毛病，幾個月前我因手肘積滿尿酸結晶，導致紅腫住院一個晚上，第二天，醫生開給我的痛風飲食須知中，竟然包括咖啡……

服務生離去後，我們接續的話題竟然就轉到了痛風和咖啡的飲食話題，直到服務生離去了許久，我們還在談論咖啡對痛風到底好不好，甚至轉到如何養生的話題……本來與工作變動有關的話題則早已隱沒，卻不自知。

（例二）電影「教父」、「現代啟示錄」導演柯波拉（FrancisFordCoppola）在其所著的《未來的電影》（LIVECINEMAANDITSTECHNIQUES）中講到一則趣事（註一）：

年，他和演員葛藍（BillGraham）參加奧斯卡頒獎禮，柯波拉擔任「最佳導演」頒獎嘉賓。當他們坐在觀眾席上時，葛藍帶著一袋餅乾，不停大嚼，柯波拉忍不住，伸手到葛藍的餅乾袋拿出一塊餅乾，正要吃下去時，葛藍大喊：「不，這不能吃。」

柯波拉嚇了一跳，不久後，大會助理來請他到舞台前準備上場頒獎。另一位頒獎者是女星麥克洛（AliMacGraw），得獎的是「越戰獵鹿人」的導演西米諾（MichaelCimino）。

柯波拉上台時，心裡一直想著那塊餅乾，然後在他致詞時，本來大會已幫他準備好的提詞（盛讚得獎者…）全拋到九霄雲外了，他一上來就侃侃而談：「我們現在是在巨變前夕，相比之下，工業革命就是小兒科了，我說的是通訊革命，我相信它會迅速來臨……」

在一旁的麥克洛兩眼瞪得跟銅鈴一樣大……

■創作的秘響旁通

葉維廉曾在〈秘響旁通──文意的派生與交相引發〉文中開宗明義提到，「打開一本書，接觸一篇文，其他的書的另一些篇章，古代的、近代的、甚至是異國的、都同時被打開，同時呈現在腦海裡……」，進而認定，在我們讀一首詩的時候，「我們讀的不是一首詩，而是許多詩的合奏與交響。」（註二）

葉維廉著重在讀者閱讀（特別是在讀詩）時的思想和心理「環境」，其實有如處於一種「眾聲喧嘩」的狀態，嚴格說，是「接受美學」（Receptionaesthetic）的流派，這派以讀者為中心的審美理論，最大的功能是把讀者位置做了提升。

回顧德國接受美學理論家，也是這派美學的創始人伊瑟爾（WolfgangIser，~）的理念，主要建立在，閱讀不是作品（文本）的文句刺激一個被動的讀者產生感受；相反的，讀者在還沒拿起作品之前，便已經有某些先入為主的興趣和動機傾向，正是這些因素建構了他所見的作品，創造了他在閱讀過程中的感受。在閱讀的過程中，讀者對作品的先入為主的猜測，也會隨著閱讀過程逐漸在作品中得到證實，或是被推翻。（註三）

伊瑟爾概念中的讀者，之所以會對閱讀產生「興趣」，就是葉維廉闡明的「另一些篇章」，換言之，那是讀者過往的閱讀經驗，再加上讀者自己的生活經驗，使得他在閱讀時，會以自己的（閱讀和生活）經驗去重構作品世界。

事實上，這種來自過往閱讀和生活的經驗，不僅僅會幫助讀者重構作品，也會在作者創作時，帶來一定影響力。（別忘記，即使是作者，在生活中，更多時候，也是讀者。）

這種觀念在比較文學的影響研究領域中原本就不罕見，不過，影響理論側重在有形的影響，不論是平行影響（如法國象徵主義對李金髮和戴望舒的影響）或垂直影響（如中國傳統詩詞音韻結構對鄭愁予的影響），基本上都是後設思維，乃經由作品的呈現，再與其影響源頭相互參照的結果。

但，要說詩人作家在寫作時，會老想著前人或其他人的作品來決定他的用字遣詞，當然會有點匪夷所思。

於是，更令我們注意的，則是作者過往的（閱讀與生活）經驗，是如何以無形的姿態，入侵他的寫作現場，暗暗牽動他的筆觸，悄悄匯入他的創意。

且讓我們先切入唐詩李商隱的作品，再從現代詩和小說找線索。

■四個離奇典故

李商隱的〈無題〉（有說其以詩的首兩字『錦瑟』為題。為便於行文，以下會視情況改用〈錦瑟〉名之），被傳唱了超過千年──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首詩有兩個地方，引起後世不斷揣想，一是它的題目「無題」。

為何是「無題」，歷來眾說紛紜，有人說李商隱是藉「無題」表達愛情，這導致後來不少詩人在寫情詩時，也會拿「無題」來遮掩。也有人說，是當年李商隱為避開政治糾葛（牛李黨爭），故不設題來隱諱……

李商隱那麼多的「無題詩」，在這首〈錦瑟〉中，因為有第七句的「情」，基本上能排除「政治詩」的可能，那麼，是哪一種「情」呢？正要進一步去猜時，立刻又被中間四句絆住，引來第二個揣想──

這四句到底要表達什麼？

四句四個典故，不難查找，但查到之後，謎團仍在：這四個典故，對寫詩當下的李商隱來講，是要用來表現什麼？

第一個出自《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醒來後，我是蝴蝶，或蝴蝶是我，都已分不清了。

第二個典故的主人杜宇，是戰國時代在古蜀（今四川省成都一帶）建國的君主，善於耕作，傳說中他在死後化為杜鵑鳥。

第三個典故夾雜著兩個民間傳說，先是珠生於蚌，蚌出自海，每當月明時分，蚌則向月張開，以養其珠，珠得月華，皎潔光瑩。再拿珍珠為鮫人（古代傳說，類似西方的美人魚。）的淚所化成的說法與「明月養珠」相融。

第四個典故是來自藍田玉的淡藍色澤，在日光照耀下，山崖水旁帶玉的石頭，遠遠望去有如輕煙。

好了，知道這四個典故，還是無法探知詩意。李商隱為什麼會用到這看似毫無聯繫的四個典故，嵌在詩的中間？千年來讓讀者搔破了腦袋也難找到一個合邏輯的解釋。

專研唐宋詩詞的葉嘉瑩曾在〈說『錦瑟』〉中，給了一個結論──「《錦瑟》是李商隱『自慨』是可能的。」

但在解釋她的理由時，僅舉出四個典故中的其中一個「滄海月明珠有淚」為證據：「中國有一個說法：『滄海遺珠』，有一顆很美麗的珠子，可是沒有被人採去……它就遺落在滄海之中了，『滄海月明珠有淚』，所以這『遺珠』是悲哀的。」（註四）

先不說這個比喻是否牽強，但其他三個典故又如何與「自慨」發生關聯？至少「莊生曉夢迷蝴蝶」一句，我就可以解釋成李商隱早已認知到人間如夢，既是看透了人世，怎麼還會「自慨」呢？這就好像說，我與世無爭，但我很在意沒有升官發財？

■遇到了咖啡與餅乾

看待李商隱的〈錦瑟〉，我個人傾向於，只有第一個（莊生曉夢迷蝴蝶）是他原先想採用的典故，後來的三句全是寫作時，以往的閱讀經驗被召喚（旁通）出來的成果。

因為「曉」字是《莊子．齊物論》中未提及者，雖然我不同意〈錦瑟〉詩是「自慨」的說法，但葉嘉瑩在〈說錦瑟〉文中對第一個典故的解釋很合理，「曉夢是破曉以前的夢，這是言夢之短」，一個短暫的夢，更能帶動並加強《莊子．齊物論》「夢蝶」故事的「物化」本意，猶如萬事萬物的幻滅；毫無疑問，可與第七句「此情可待成追憶」的「情」字互相參照。

這與「思華年」的內涵相通（因為年華之短暫）。

至於為什麼會在「迷蝴蝶」之後，「以往的閱讀經驗被召喚」出來呢，我也不知道，但有可能是，寫完這典故後，他可能碰到了兩種情況：

一，他在寫作時，原本就是想以「莊周夢蝶」來鋪陳中間四句，但寫下這句後，無法再接續下去。

二，在寫詩時，他遇到了咖啡與餅乾，即被某個外來因素（可能是有客來訪、或是被屋外的犬吠所干擾……思維戛然停住。）牽引出去。於是，在莊生曉夢迷蝴蝶之後，順著音韻而隨手再抓了三個典故成詩。

換言之，那四個典故除了第一個，其他三個極有可能是他隨手擷取曾經聽來的故事。更有可能是，在他因為「思華年」而寫畢「莊生曉夢迷蝴蝶」之後，詩思遇阻，而在音韻先行的情況下（先求合韻），將另外不相干的三個典故隨意放進詩中。（註五）

另三個典故的詩句組成，除了音韻的考量之外，還有一個目的，就是造成一種「淒迷」的效果。

我的解讀是──

用「望」帝，主要取其「瞻望」或「盼望」之意，否則為何不直接寫「『杜宇』（望帝是死後的稱號）春心託杜鵑」（生者在臨終前的『託杜鵑』會比已死之人的魂魄來做『託杜鵑』的動作更感人）、蚌生珠不會有淚，所以將「鮫人珠淚」嵌進去，是為取其「淚」的意象、藍田日暖玉生煙為一自然現象，本無喜怒哀樂，放進第六句，在第五句的「淚」之後，取其「煙」來暗喻「淚眼模糊」之意。

後三個典故，放在「夢蝶」之後，正是李商隱「秘響」出來，本為無意想起（顯然李商隱的閱讀經驗，讓他知道這幾個典故，或者如我前頭所言，因其他事，思維戛然停住），復成為「有意」為之，亦可視做「旁通」所得。

情況有點像前舉例二，柯波拉的例子，他一上台，思緒被一袋餅乾打亂，到他發言時，講的主題從盛讚得獎者變成了「通訊革命」，顯然這個議題也是他以往曾思考過的議題，進入了潛意識後，被突然「召喚」出來。

伊瑟爾的接受美學理論強調，感受不是被動的對作品作出反應，而是主動的創造閱讀經驗。葉維廉的「秘響旁通」說詞或可算做更進一步，但又反證閱讀的被動性──讀者先入為主的興趣和動機傾向，其實也是「被動」的被他以往的（閱讀與生活）經驗所左右，而決定了他的閱讀與詮釋結果。

例如，很多人對三國的認識都是先從羅貫中的章回小說《三國演義》而來，如果再去讀陳壽的正史《三國志》，當下可能會覺得陳壽怎麼把諸葛亮寫得那麼平庸，多少有點不習慣。

寫作的情況不同。因為寫作的「速度」要慢過閱讀，同時，在完稿和發表之前，作者有很多時間去修改，儘管有些時候，修改後的作品與「初稿」的面貌幾乎南轅北轍，但多半時候，「成品」仍會有初稿（如果讀者看得到初稿）的著痕。以〈錦瑟〉的成品來看，顯然作者的寫作現場並不單純，也充滿了各種聲音（他自己內在的閱讀經驗和和外在的影響），下筆時，也有不少無形的力量在牽引。

這種情況，乍看有點不可思議，生活中相似的情形則隨處可見，一杯續杯的咖啡和一袋餅乾，都有可能把原來的主題給弄走。

■主題偏離，隨處可見

如果我們把開頭的兩個事例看成是寫作，就很容易理解我對李商隱寫作〈錦瑟〉現場的推測───或許是李商隱在創作〈錦瑟〉時也曾發生過的，當寫完「一弦一柱思華年」和「莊生曉夢迷蝴蝶」時，被中途加插的事件牽引出去，再續寫下去時，腦海卻不知緣何被另三個典故充滿。

現代詩中的例子也有不少。

先看張堃的這首〈阿富汗〉：

喀布爾從來沒有醜婦

女人的美貌

都隱瞞在密不通風的想像裡

喀布爾從來沒有老嫗

女人的年齡

在謊報的猜忌中讓人不安

喀布爾，喀布爾

我要掀開你黒色的頭巾

看看帕米爾高原

如何險峻

看看不靠海的多山內陸

怎樣綿延

還未來得及掀起面紗

久久不肯散去的硝煙

如密佈的烏雲

從藍色清真寺的上空

緩緩流亡飄來

你正好別過臉偷偷唸著

可蘭經的一段經節

傾心細聽

原來是沙啞如輕嘆般的中亞民歌

不小心唱走了音也唱走了調

此刻，我只想一窺你神祕美麗的眼睛

不料卻看見你的眼神

充滿了黃昏

而且天色漸漸暗了（註六）

張堃告訴我，這首詩本來是要單純描寫包著面紗，只露出眼睛的阿富汗婦女，因神祕而感覺到她們都很美麗，所以開頭的「喀布爾從來沒有醜婦／女人的美貌／都隱瞞在密不通風的想像裡」是他最初想寫的主題。

但在寫作時，腦海卻不知為何浮現出中東的戰爭和亂局，所以後面就有了「久久不肯散去的硝煙／如密佈的烏雲／從藍色清真寺的上空／緩緩流亡飄來」這些詩句，從半路跳出來。

不過，我相信，張堃在面對阿富汗（神祕）的婦女時，腦海中出現的應該不僅僅是中東亂局，還有年6月的《國家地理雜誌》封面上的阿富汗少女，那是由《國家地理》的攝影師麥凱瑞（SteveMcCurry），在一個難民營中拍下女學生古拉（SharbatGula）的照片，這張照片之所以有名，是它傳神地捕捉到了古拉那無奈中帶有恐懼的眼神和形象。

在跟張堃談〈阿富汗〉這首詩時，他也承認，寫詩當時，腦海中的確浮現過這女孩的形象。

再看一首，李長青的〈不具形狀的對談〉：

像繆斯的口吻，隱隱然

思緒迅捷而憂傷

詩行裡，不斷存疑

生活的題旨與偏旁

持續注視心中

透徹的遠方，所有陌生的

聲響，讓整個世界綻放

像凋落的花與葉

曾經諦聽遙遠的山水

像風雨的筆劃

不斷迂迴，無數當下

一次次驀然驚覺

前塵的記憶

無聲的美學（註七）

李長青這首詩有點特別，因為李長青本來是要寫（歌頌）「繆斯」，題目本來也定為〈繆斯〉，第一句就已點出了主題。但李長青在寫完整首初稿後，發現後面三段跟原來設定的題目不符，但又不想放棄後三段，所以就根據最後三段，調整再修改整首詩的內容，最後定出題目。

李長青的解釋是，「因為順著感覺走，寫到後來很自然的，後面三段變成那樣子，是因為句子有的時候，會再牽引出別的句子，這種自然的聯想，也是句子會半自動的往一些地方去發展。」

他強調「主要是跟著感覺走，那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

就像他在另一首詩中寫的：「請相信：詩句們自己／就能興風作浪」（〈格局與眼淚〉），李長青這首詩的情況，與張堃寫作時，腦海浮出另外的意象而轉彎異曲同工，李長青是因被句子牽著鼻子走，最後讓主題跟著轉彎。

某種程度來說，詩人寫作時，也是「身不由己」。

張堃認為，他的〈阿富汗〉算是一種「跑題」現象，和李長青的情況類似的是，最後呈現的結果，或多或少偏離了自己原本想要表現的主題，而李商隱的作品，從前兩句「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和後兩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文意還是相通的。

李長青的「咖啡和餅乾」是句子本身，而張堃的「咖啡和餅乾」則是中東的亂局和古拉。至於李商隱的「咖啡和餅乾」是什麼，就無法得知了。

■小說的例子

這種被咖啡和餅乾「干擾」的情況，在小說中也有事例。

例如日本學者長谷川泉在〈川端康成及其作品〉一文中提到川端康成自述其小說〈古都〉的寫作過程，也可以參照：「〈古都〉本來只計劃寫成小小的可愛的戀愛故事，想不到竟寫成孿生姐妹的故事。寫之前，我（川端康成）並沒有這種想法。」（註八）

川端並未提到為什麼寫〈古都〉時，故事線會「轉彎」，但依我的想法，至少有一種可能的選項是，寫到千重子在其孿生姐妹苗子出現後，遇到了「咖啡與餅乾」，即被現實的某個類似新聞事件或早前設想有關她們身世的故事「牽引」，而不知不覺偏離了原本想安排的戀愛故事的跑道。

那麼這些新聞事件，就如同是咖啡和餅乾了，讓他在寫作時，偏離了本來想寫的主題。

另一個可以拿出來討論的，是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的長篇小說《檀香刑》。

莫言在《檀香刑》中，描述「檀香刑」施刑過程是，首先把犯人捆綁在細木匠精心修理過的光滑的松木板上；然後用一根檀香木橛子，從犯人的「谷道」（肛門）釘進去，從脖子後邊鑽出來；最後把犯人綁在一個露天高臺立柱上示眾，讓他經受數天折磨後死去。（註九）

對於檀香刑這種別出心裁的行刑方式，莫言曾自稱「純出想像，無典可憑」（註十）。

我查閱包括王永寬的《中國古代酷刑》（註十一）一書在內，有關中國古代各種殘酷刑罰的資料，找不到所謂的「檀香刑」。看來這種刑罰，在中國還真是莫言的「首創」。

但是，查找了中西方小說後，你會發現，莫言「想像」出的酷刑，原來並非獨創；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南斯拉夫的安德里奇（IvoAndric），於年出版的小說《德里納河之橋》（TheBridgeontheDrina）中就有幾乎一模一樣的刑罰。

《德里納河之橋》沒有為該刑罰取名，先讓我們觀其描述──

「衛兵先把他（受刑者）的兩手往背後反綁，再將兩腿往後拉開……，然後他（衛兵）抽出腰間一把匕首，跪下來割破犯人的褲子，再把木樁尖銳的一端猛力地從肛門插進他的體內……衛兵拿著木鎚在木樁的尾端敲敲打打的……」（註十二）

「乍然看起來，木樁上的人犯恰似烤棍上的羊肉，差者只是木樁叉進體內……」（註十三）

《德里納河之橋》的刑罰，受刑人與莫言的《檀香刑》一樣，至少要隔天才會死去。

莫言的「無典可憑」，如果他沒說謊，那麼，唯一可資解釋的就是，他老早就看過《德里納河之橋》（這本書出版，甚至比莫言出生的年還早十年），書中的刑罰施刑過程想必也老早就進入了他的思想的深層，成為其閱讀經驗，但非其記憶所能及，就像「通訊革命」本來就是柯波拉平時關注的話題，並進入了他的潛意識。

就在莫言開始創作《檀香刑》時，《德里納河之橋》中的酷刑成為一種「秘響」，下筆時被無意識地召喚出來，暗暗牽引著他筆下的人物和情節。

但我無法確定，讓《德里納河之橋》中的酷刑，在莫言寫作《檀香刑》時被召喚出來的「咖啡和餅乾」是什麼。（也許是在吃烤羊肉串的時候吧！）

■結語

創作這個行為，對於創作者本身，可能相當簡單，儘管我們常聽到「詩人作家在定稿前，總會一改再改」之類的說法，但創作的「外觀」，很單純，就是拿起筆（或者打開電腦，備好鍵盤），讓思想化成文字，鋪陳在稿紙（或word檔）上。

不過，從一個觀察者或研究者的角度來看，創作的複雜性，很可能不下於理化實驗室內的儀器和化學物品配置，因為，當思想化成文字時，如何運用文字、如何安排情節、要挪用什麼典故……，都需經過複雜的組織，而這些都還只是作者「意識」中，必須面對的課題。

另有一些，是作者根本並未「意識」到，卻不斷左右他的思路，乃至筆下詞章和故事結構安排的因素，我們可以粗略想像，那是一種「心理」作用，譬如，同一個人以詩來描寫櫻花，春夏秋冬白日夜晚，乃至中了樂透彩票後和事業潦倒時所寫下的「櫻花」，展現的型態都不會相同。

但，還有些情況容易被忽略，就是本文的主旨───過往經驗在創作時不斷的「秘響」，以及在揮灑創意時，總會在一個事件點（咖啡和餅乾）發生時，很奇怪的「旁通」到早己被忘記的經歷；這個頗為「神秘」的過程，很多時候，其實會左右著作品的最終模樣。

瞭解這一層，當有助我們在閱讀文學作品時，滋生一種亟欲追溯作者的經驗，進入他寫作的現場，瞧個究竟，這對解讀作品有正面而積極的意義，也讓閱讀更為多樣化，更具趣味性。

（註）

一，見《未來的電影》，頁41，柯波拉著，江先聲譯，大塊出版，年11月。

二，見葉維廉著《歷史、傳釋與美學》，頁89，台北東大圖書公司。年3月。

三，有關伊瑟爾的理論，可參見王政強的〈從WolfgangIser(-)論閱讀行為看《圍城》〉，摘自台大經典閱讀計劃網站（